第1章 ... 　　那夜大雪封山。 　　西峰背阴处极其寒冽，不复往昔的云卷霞疏，峰间谷壑一片清冷，洛风接过小弟子谢晓元塞给他的馒头，边走边啃，脑子还在想晚课时的内容。但很快，思绪转到别处，掌门师叔让楼彦传话，叫他到纯阳宫正殿一叙。 　　这是自宫中神武遗迹重伤归来，李忘生第一次私下见他。 　　路过天街时，丹顶仙鹤从檐下蹑足而来，洛风认得它们，那是小时候，师傅带他去观日峰站峰观日时救下的两只，如今鹤姿优雅，羽毛已丰，竟这么大了。仙鹤围着洛风转来转去，在那云纹袍袖上啄了好几下，亲昵无比。 　　洛风微微一笑，前往太极广场，在那里遇到自两仪门下来的紫虚子祁进，他颔首施礼，那人却像什么都没看到，负剑远去，独留紫虚门下弟子华清源对他尴尬的笑笑也匆匆离开。 　　他差一点死在这个人手里――偏偏恨不下去。 　　之前濒死，方察觉一生有很多事未作，恨那种情绪，洛风无暇兼顾。 　　馒头剩半个，总不能见了掌门还在啃，于是洛风站在殿外的亭子里望着远处，默默嚼着，雪花纷纷，不及落在袍袖上就被坐忘无我的化消，无垢无尘。 　　“风儿。” 　　洛风猛一回头，差点噎到，不知何时李忘生就站在他背后，拂尘摇曳，道袍飘逸一派仙风道

“掌门？！” “你在看什么？” 洛风咽下去那口馒头，拱手道：“回禀掌门，我……在观天象。”虽说他一向是看着看着就会发起呆。 “呵，吾欣慰的是，你历劫归来一如往昔。”李忘生捻着胡须，“今日找你，是要告诉你一件事，吾与你几位师叔商议过，决定让你参与到星野剑阵的排布中来，你可愿意？” 星野剑阵？那是纯阳闻名遐迩的剑阵—— 当年明教四大法王闯上山门，曾一度被破，后来于睿师叔对此下了很大功夫重新钻研，近年颇有所成，大抵是研究出了精进法门。 静虚一脉因谢云流判出纯阳的关系，不受重视，洛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被告知可以参与到星野剑阵之中，不免受宠若惊。 李忘生拍了拍他的肩，“师兄还在这边时，最器重你，不可让他失望，我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成为剑阵的阵眼，多努力吧！” 师父开创了刀宗就不可能再回纯阳，他始终死守静虚，总是有那么点执念，只要静虚两字在，很多情义就都还在，若能代表静虚守住这方荣耀，不管多么艰难，总是甘之如饴。 “是！” 那夜洛风一宿未眠，辗转反侧，披了外袍下地，打开屋门时，云已散，雪已霁，一地月光映着纯阳的雪，白玉无瑕。 洛道长，食有时，动有节，初愈之后不可再乱生息—— 一人低缓的叮嘱在脑海中徐徐回荡。

“裴元……” 　　那位名头在外，被称为活人不医的药王首徒，把奄奄一息的他从宫中带回，耗费很多心血，才算救活，不知此刻，是否又在研究什么药草。 　　总之他这条命来之不易。 　　所以，不能马马虎虎对待，洛风拉紧外袍关门回去上榻安歇。 　　随后的大半个月。 　　洛风跟同门们一起切磋新星野剑阵，完全沉浸在剑阵的精妙之中，难以自拔，早出晚归，废寝忘食。有次，谢晓元在他出门前说，“师父，是你让我提醒的，格桑花花期到啦。” 　　呀！洛风一拍额，险些给忘了。 　　为报裴元救命之恩，他思来想去，人家什么都不缺，既爱惜草药植株，自己唯一能办到的，就是待格桑花的花期，为他采摘一朵，送去青岩万花。 　　“好，我现在便去。” 　　风无期，花有信，错过就要再等很久很久。 　　洛风不敢耽搁，攀上空雾峰采摘了花后，以填满冰块的盒子封好，又跟清虚子告假，牵着马赶往万花。 　　等他风尘仆仆赶到万花那日，正是夕阳垂暮，霞光映满天际。迎客使李东流还在老位子迎接八方来客，看到他滚鞍下马，仅是淡淡地颔首，全然没有昔日临走时那股熟稔，像对陌生人般客气—— 　　“道长。” 　　“先生，药王大弟子在吧？”听说各大派掌门都受邀前往聚贤山

庄，赴一个屠龙大会，若东方谷主去，不知是否会带走几个得意弟子。 　　李东流指着某个方向：“仍在三星望月。” 　　“谢谢。”尽管有些纳闷裴元没呆在落星湖，洛风也没多想，估计那人去三星望月看望药王或是跟师弟阿麻吕商议什么也很正常，自凌云梯下了云锦台，一路穿过茂林，走过石板小桥，路过湖边，也没看到总是蹲在炉子前熬药的小药童阿布，只有王厨子他们依然还在那里聊天，远远的，花圣给女弟子授业，小姑娘们听得很认真。 　　洛风来到三星望月，正好曲风拾阶而下，两人打了个照面。 　　“曲先生……” 　　“来找阿麻吕么，他在赏星居。”说完，曲风头也不回就走。 　　洛风摸摸发寒的鼻尖，“奇怪，到底什么地方有些不对？” 　　他明明是裴元救的，万花上下每个人都很清楚，为什么曲风会觉得他来找阿麻吕？ 　　这太诡异—— 　　

　洛风满腹狐疑上到二楼，药王拄着拐杖，笑眯眯听着童子们诵药方，一旁席地而坐捡药材的孩子正是阿布，洛风没打扰药王，凑到阿布跟前，弯下腰道，“阿布，许久不见啦，你师父呢？” 　　阿布抬起头，也不似以前那么热络得喊叔叔，“哦，是道长，我师父在浮桥上跟师叔谈话。”手指方向，是通往三星望月的觅星殿，那梯子前有座拱桥浮在半空，连接两畔往来。 　　洛风点点头，没走几步，便看到桥中央站定两名墨衫弟子，一男一女，其中那名男子不是别人，恰是阿麻吕。阿麻吕也正好往这边看，与他目光一接，露出天生迷人的笑脸。 　　“道长，别来无恙，身子可好些了？” 　　“嗯……多谢关心，好多了。”洛风左顾右盼，“你师兄呢？” 　　阿麻吕闻言，手中把玩的笔一顿，“我哪个师兄？” 　　“药王首徒裴元。”洛风也迷糊了，这问题好像没啥意思。 　　女弟子在旁咯咯轻笑，“大师兄，你怎么给道长看病的呀，这完全不像痊愈的样子呢。” 　　洛风愣了愣，轻轻重复女弟子的话，“大师兄？” 　　女弟子杏眸流转，“对啊，阿麻吕师兄是药王师父的大徒弟，我们的大师兄，哪里不对吗？” 　　不对，当然不对，药王首徒是裴元啊！ 　　洛风张了张嘴，“那……裴元呢？”

“裴元是谁？”女弟子莫名地问。 　　洛风心一沉，缓缓瞅向阿麻吕，“那我的命是……” 　　阿麻吕为难地扶额，“道长啊，我辛苦救你，怎么到头来问我是谁救你？” 　　女弟子则是乐不可支。 　　洛风手脚冰凉，转身到阿布跟前，抓住他的小手，“阿布，你师父是谁？” 　　阿布被他吓得不轻，“我师父……阿……阿麻吕啊，怎么啦？” 　　洛风僵硬地五指松开小童子，一步步走向药王，这是他最后的希望，如果得到的回答还是那样—— 　　完了，完了，不是他们都疯了，就是自己疯了。 　　裴元这个人。 　　一身玄衣，乌发黑直，俊朗眉目总带着一抹清冷，跟谷里每个人都不那么亲近却又被那么多人敬重与依赖。裴元总站在落星湖边的长案后，考验一个个新来的小弟子们，偶尔唤他，得到的不是应声，而是投来的专注眸光。 　　救他的人是裴元，不是阿麻吕，他笃定。 　　但为什么除他之外，每个人都不记得裴元是谁！难怪从李东流那里就不对劲，难怪曲风会以为他是找阿麻吕，就算他们全都在开玩笑，药王前辈会不晓得自己有几个徒弟？ 　　装着格桑花的盒子啪得掉落在地，冰块碎了一地，溅在衣角。 　　

“难道是我昏头，真没这个人？”洛风被快要催眠的念头惊悚得冷汗涔涔，“不，不对，他明明存在！” 　　阿布往阿麻吕身后躲，“师父，道长怎么了……” 　　阿麻吕皱起眉，打量那自言自语面色惨白的纯阳道士，若有所思。 一开始洛风还抱有一线希望。 　　他丢下所有人，直接跃下赏星居，梯云纵几个起落直奔云锦台，快马加鞭赶往长安。至少有一个人，她可以证明裴元的存在！可当洛风赶到天都镇外见到那因血缘关系，与裴元颇有几分神似的少女，不禁愕然。 　　“道长说笑，我娘家虽姓裴，但母亲是独女，怎会有一个舅舅。”谷之岚迷茫地望着他，“发生什么事？” 　　洛风不知迈得哪条腿回到长安城，一个人站在护城河的桥上，望着粼粼河面，心绪翻搅如麻。 　　本以为，世上除了生，就是死。 　

　　现在有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他所能接触的范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想找无处找，想救无力救，甚至连倾诉无人可说。 　　“裴元……裴元你到底在哪里？” 　　洛风在长安街道上走来走去，路过一家药铺，草药味扑面而来，他怔怔地站在门口，瞅着从里面走出的老者手里捏着方子，不断咳嗽。 　　方子——对了，说到药方，裴元曾留给他一张药方，说是可以调养混元剑伤过后的体寒，这样即使离开万花谷，回到纯阳，只要按方子抓药就行，不过他仗着年轻，身子骨好，回去就把叮嘱抛到九霄云外，压在箱底没拿出来，更别说按照方子按时吃药。 　　洛风明澈的双眸一亮，又露出曙光。 　　他马不停蹄回转华山纯阳宫，一进平日居住的小院，就看到谢晓元在扫地，不及等他喊出师父两字，匆匆进了屋，带起一阵凉风。谢晓元困惑地握着扫帚跟进去，发现他师父在翻箱倒柜找东西。 　　

“师父你找什么呢？” 　　洛风总算在角落里找到那张薄薄的纸，可惜，纸上的字迹已淡，也不知是返潮还是别的缘故，模糊不清，几乎看不到原本内容。 　　“师父……”谢晓元担忧地拉拉他宽大的袍袖。 　　意识到吓住了小徒弟，洛风摸摸他的脑瓜，“师父没事，晓元乖，去附近采点鲜菇，晚上咱们炖汤喝好不好？” 　　“好。”小孩子点点头，听话地放下扫帚，背着竹篓跑出去。 　　洛风一人在屋子里，颓然坐下，紧紧攥着那张纸，有些难以呼吸—— 　　希望被一次又一次打破。 　　他已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结果，若然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固然可以，反正裴元在与不在，都不影响他修习星野剑阵的妙诀，无关乎振兴静虚，可，怎能安得下心视若无睹、置若罔闻？ 　　人心都是肉长的。 　　来回奔波让洛风疲惫不堪，他反复思索着裴元的事，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等醒来时，星斗漫天，他赶紧起来，点上一根蜡，推门看，那是晚课的点，聂冲、封伶都等人不在，但晓元怎么还没回来？ 　　

　　洛风担心地沿着山道边走边喊，“晓元？晓元你在不在？” 　　再往深处，那就不只有鲜菇，还有野狐、霜狼，晓元的功夫刚刚起步，对付一两条野兽尚可，遇到太多，怕是会有危险。 　　远处，一盏幽幽的灯若隐若现，不仔细看，会以为是漂浮在半空。 　　洛风持剑在手，纵身而起，无声无息落在十几丈外，随手已把气场插好，但仔细一瞧倒是惊得后退数步。 　　“你、是你！” 　　灯盏映出一人，乌发长直，墨衫雅致，裤脚袖边尽是朱红，面容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思绪，手里的墨笔，熟稔打转。 　　那，不正是药王首徒，杏林大弟子裴元？！ 　　裴元盯着他看也不说话。 　　洛风在讶异过后，两步上去，抓住他的手，尽管掌心之下尽是冰冷，好歹也算看得到摸得着，忍不住在肩头拍了好几下，露出欣慰的笑。 　　“真的是你，太好了……” 　　“你很想见到我么？”那是裴元的嗓音，低缓深沉。 　　洛风认真地颔首，“见到你我就放心了，怎么来我纯阳的莲花峰啦？你知不知道最近发生了很怪的事。” 　　“哦，是何事？”裴元不疾不徐地问，就像往日给病人切脉问诊，无形中平复对方的躁动与惶恐。

这样的裴元，一向是洛风所敬重跟喜欢的。 　　人跟人，很难做到无不投契，让彼此看到对方就很心安，最是难能可贵。洛风真的很高兴能寻回裴元，心中大石落下，“不知万花谷发生什么事，我之前去那边找你，他们每个人都像不认识你似的，怎么问都说没有裴元这个人。” 　　眼下裴元就在他旁边，提起让他惊悚的回忆，倒像一则趣闻。 　　“若是真的没了裴元呢？” 　　洛风见他停住脚步，也不由得止步，“为什么这样说，你明明就在。” 　　裴元望着他沛然无瑕的眉眼，流露出一抹当时洛风无法理解的神情，因为明明看到他在笑，却感受不到半点笑意，又或是，那人本身就很少笑，以至于觉得看到了也不真切？ 　　“道长去找我，是哪里不舒服么？” 　　“不是。”洛风摇摇头，“我想给你送一株格桑花，哪知，他们都说没有你这个人……我肯定不信啊。” 　　裴元轻笑道：“道长还记得裴元，足够了。” 　　“这是当然。”洛风诚恳地向他一揖，“你是洛风的救命恩人。” 　　万花弟子不分昼夜救一个毫无瓜葛的人，那是医者父母心，他感激不尽，岂会忘恩负义？ 　

　“换阿麻吕在宫中见你濒死也不会袖手。”裴元审视他的气色，“道长没有照我的方子吃药调养，对么？” 　　“我……那个……”洛风心虚得一时语窒，“其实好得差不多了。” 　　“唉，江湖多风雨，道长以后多保重。”裴元把朦胧的灯盏交给洛风，“去找你的徒弟吧，他在前面小路的大石头旁，扭伤了脚。” 　　他在万花谷养伤时，一直喊裴元大夫，后来，是裴元主动要求他直呼其名，再想想，应是把他当了朋友，才不见外，洛风怎么能无动于衷，“你跟我一起走，天晴后去万花谷，给他们看看。” 　　那口吻倒有几分置气，像要宣告给全天下，活人不医裴元本尊在此，怎会查无此人？ 　　那全都是骗人—— 　　裴元不以为意道：“这样倒好，走吧，很快道长也不用为此烦恼。” 　　“你在说什么？” 　　裴元忽唤他的大名：“洛风。” 　　洛风莫名心悸，觉得裴元的举动十分怪异。 　　裴元挥笔成墨，在月下半空写下一个字，但洛风不太精通书法，尤其像狂草一般汪洋恣肆，更是难以判定。 　　

“这是什么……” 　　洛风还在研究那个字，稍一分神，那近在咫尺的裴元竟消失不见！这是凭空消失的，若换平日，不管万花弟子的轻功再怎么好，再如何片叶不沾身，也决不可能做到与天地同化这一步！ 　　“裴元！” 　　空山深语，诉说着千年岑寂，洛风的喊声在悠悠回荡，无人回应。 　　直到洛风找到谢晓元，他果然跌坐在雪地里，无助大哭，无奈地背起小孩子往回走，那一路，没再见过裴元的踪迹。 　　那仿佛是一个梦，转瞬即逝，然而，手里的灯盏又那么真实，照亮归途。

第3章 　　朝阳峰北。 　　非鱼池畔对坐两名老道，一人道袍邋遢，只顾仰头喝酒；一人凝望池子里的鳕鱼，笑容慈祥。 　　“山石，来，陪我饮酒。” 　　“君子不夺人所好。” 　　“呸，三戏白牡丹的时候，怎不见你君子一下？”邋遢道人不满地嘟囔。 　　“咳咳咳。” 　　还想吐槽几句，邋遢老道忽朝那由远及近的黑影瞥去一眼，没好气道：“缘起缘灭，何必再见。” 　　山石道人负手站起，到来人跟前，微微笑道：“裴元，长生酒呢？” 　　裴元晃一晃酒坛子。 　　山石道人以眼角余光扫过邋遢道士。 　　裴元何等慧黠，当即把酒坛奉给邋遢道士，“前辈。” 　　有钱呀，能使小鬼推磨。 　　有酒呀，能令仙人指路。 　　“小元儿，老道是为你好。”拿到酒的邋遢道人旋即变了另一种语调，“若不是山石把你即将消散的元神转移到积聚天地灵气的非鱼池，什么活人不医早就一了百了啦懂不懂？” 　　裴元当做没听到那小元儿三字，面无波澜道：“谢两位前辈。” 　　“不用谢我。”邋遢道士哼道，“我一点不同意他的做法，道法自然，你救洛风是你逆天，山石救你，是他不对。” 　　山石道人笑而不语，一点也不介意被当着小辈的面子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