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幼象在象群社会特别受宠,被照顾得无微不至,无论在路上行走还是夜里宿营,银灰鼻总是被夹在中间,生怕它走失或遭到猛兽袭击,成年象找到什么好吃的东西,总忘不了要匀一些给银灰鼻尝尝鲜,我从没见霹雳雄或其他象动手揍过银灰鼻。有一次,霹雳雄正在打哈欠,不知是故意淘气还是不小心银灰鼻一扬鼻子,将一团沙土抛进霹雳雄张开的嘴巴里,霹雳雄吭哧吭哧,猛烈咳嗽,用鼻尖在口腔里拼命掏挖,难受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银灰鼻这一行为,无疑是对长辈的不恭,或者说是对头象的冒犯,我忍不住为它捏了一把汗,我想,霹雳雄脾气暴躁,遭受这般恶作剧,肯定会挥舞长鼻抽得它满地打滚,出乎我的意料,霹雳雄吐净嘴里的沙土后,只是用鼻子在银灰鼻的屁股上拂灰尘似的轻轻拍了两下,以示惩罚。对幼象如此宽容,着实令我感动。
还有一次,银灰鼻在澜沧江边沙滩上行走时,不知怎么搞的,右前蹄卡在两块卵石中间,崴了脚脖子,一瘸一拐,怎么也跟不上象群的行进速度了。所有的象都停了下来,守候在银灰鼻身边,无怨无悔地等待,整整等了一天一夜,等银灰鼻崴伤的脚恢复正常了,能跟上象群的行进速度了,象群才离开澜沧江边。
七头白象对我都挺友好,我抓住老阿呆的象牙,转动它的脑袋,它也不生气;我用一串芭蕉做诱饵,饿痨鬼会一个劲儿朝我鞠躬,模样滑稽,逗得我哈哈大笑;我在小溪洗澡,傻丫头便用鼻子汲水,像高压水龙头似的喷射到我身上,替我冲洗身上的肥皂沫;我攀住白玉娘的鼻根,它会将鼻子弯成L状,让我坐在它的鼻子上荡秋千,二姨太每次见到我,都要像盖橡皮图章一样在我额头上亲吻一下,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外国礼节;霹雳雄是头象,态度自然要傲慢一些,不会为了一点儿食物来讨好我。但每次我要离开时,它都朝我的背影挥舞长鼻发出如雷的吼声为我送行……当然,与我最要好的还是小白象银灰鼻,每次见到我都亲热得不得了,那条灵巧的鼻子缠住我的胳膊不放,它喜欢用额头抵住我的脑壳,和我玩儿顶牛的游戏,我当然不是它的对手,用足吃奶的力气也无法让它移动半步,而它轻松地跨前两步,我就站立不稳,节节败退,高兴得它呜噜呜噜直叫。
有一次,我和白象家族在密林里穿行,走到一棵香椿树前,霹雳雄突然前肢腾空,身体直立,鼻子高高翘起,去撩拨树冠。开始我以为它要卷食鲜嫩的香椿叶子,大象的食谱很广,各种野果、野菜、野草、嫩竹子都吃,遇到矮的树,就踮起后肢用鼻子采撷嫩树叶吃,可这次它将一片树叶扯下来后,并没塞进嘴去咀嚼,仍直立着鼻子朝天做钩拉状,其他白象也都停下来,学着霹雳雄的样子,踮起后肢竖起鼻子呼呼朝树冠吹气,我手搭凉棚抬头仔细望去,树冠的一根横杈上,挂着一只椭圆形的蜂窝,有一些蜂子在窝巢边飞翔,我认识这种蜂,当地老百姓称为岩蜂,学名叫熊蜂,巢筑在大树或陡岩上,采集野花酿蜜,蜜汁金黄,馨香扑鼻,味道好极了,显然,霹雳雄闻到了蜂蜜的香味,很想把蜂窝扯下来,遗憾的是,它竖直身体再加上鼻子的长度,仍够不着蜂窝,还差着一米多呢,它很不甘心,用鼻子一撩再撩,真好比水中捞月,屡屡落空。这棵香椿树并不太高,树干上有瘿瘤和横枝可供脚踩,我是能爬上去将那只蜂窝弄下来的,可我晓得熊蜂的蜜虽然好吃,熊蜂却不好惹,熊蜂个头大,身上长满黑毛,尾部的蜇刺又长又尖,遇到入侵者,会群起而攻之,像奋不顾身的敢死队员一样,用尾部的蜇刺进行攻击。我犹豫着不敢贸然行事,白象们在树下乱哄哄地闹了一阵,还是没法吃到蜂蜜,无奈地吼了几声,准备撤离了,银灰鼻流着口水,愤愤地甩着鼻子,从我面前走过去。
突然,我脑子一热,大叫一声:“站住!”象群停了下来,惊愕地望着我。我往手掌啐了口唾沫,奋力爬树,我想,假如我能将蜂窝捅下来,也算是帮了白象朋友一个忙,它们就会更信任我了。为了友谊,冒点儿风险还是值得的,我攀住树枝,很快爬到悬挂着蜂窝的那根横杈旁,折了一根枝丫,慢慢朝蜂窝伸去,七头白象都站在树下翘首望着我,白玉娘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叫声,好像是在提醒我千万要小心。我用枝丫叉住蜂窝的顶端,猛力戳去。啪,土块崩碎,椭圆形的蜂窝在横杈上摇摇欲坠。嗡,无数熊蜂争先恐后地从蜂窝钻出来,很快发现是我在捣鬼,便铺天盖地朝我飞来,这时候,我想罢手也不行了,我咬紧牙关,横下心,又用枝丫对准蜂窝戳了两下,蜂窝终于掉下树去,嘣的一声摔成八瓣,愤怒的熊蜂飞到我头顶,黑压压一片,把阳光都遮住了,我赶紧甩掉枝丫,用最快的速度往下爬,但是已经迟了,有几只熊蜂撞到我头上,蜇了我两口,疼得我心惊肉跳,手一松,从树上摔了下来,完了,我想,从七八米高的树腰跌下去,不跌断脊梁算是幸运的,最轻也会摔得鼻青脸肿,我是背朝下跌下树的,嗵,我感觉到软绵绵的好像摔在席梦思床上,颤悠颤悠,还挺有弹性的,哦,守候在树下的白玉娘和二姨太将象鼻互相搭拢,像是临时安起一张吊床,我就掉在了象鼻吊床上,但熊蜂仍盯着我不放,嘤嘤嗡嗡朝我冲飞过来。
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贪嘴的山民捣毁蜂巢,熊蜂穷追不舍,山民跳进水里,熊蜂聚集在水面上,山民刚探出头来呼吸,熊蜂便群起而攻之,倒霉的山民被叮得浑身是包,中毒身亡。我抱着脑袋,不晓得往哪里躲才好。这时,霹雳雄用鼻尖卷起一团泥沙,富有弹性的长鼻子弓起又绷直,就像一只大弹弓一样,刷的一声,泥沙形成一个扇面,向我头顶飞射。其他几头白象也学着霹雳雄的样子,向蜂群抛撒泥沙,密集的泥沙射向密集的蜂群,熊蜂纷纷中弹坠落,却不肯退却,仍前仆后继俯冲下来,白象们更起劲儿地用鼻子弹射泥沙……尘埃弥漫,遮天蔽日,不一会儿,地上就铺起一层残缺不全的熊蜂尸骸。终于,熊蜂死伤大半,剩下的残兵败将终于连成一条黑线,盘旋而上,在香椿树冠绕了几圈后,逐渐飞远了,地上那只摔碎的蜂窝,有十几块蜡制的蜂房,里头蓄满了金黄的蜂蜜,白象们兴高采烈地用鼻子蘸着蜂蜜送进嘴里吮咂,一面吃还一面朝我点头致谢。我头上被熊蜂叮蜇了两口,又红又肿,胀疼得厉害。白玉娘用潮湿的鼻尖轻轻抚摸着我头上的肿块,就像在给我进行按摩疗法。象的唾液有消炎止痛的功效,不一会儿,我头上的肿块就小了许多,也不怎么疼痛了。
这以后,白象家族和我的关系就更亲密了,有几次,我上山砍树修补草房,盖建猪圈,它们就替我将沉重的木料拖下山来。有一次,我感冒发烧,在家躺了10天,小白象银灰鼻还领着象群到橡胶坪我住的草房看望我呢。
我虽然没有给这只老虎检查过身体,但我可以断定,这是一只年老体衰捕食过箭猪的伤病虎。
一般来说,年轻健康捕食能力强的老虎,是不会冒被枪弹击毙的危险去攻击人的,老虎的视觉,嗅觉和听觉都十分灵敏,足掌下有一层厚厚的肉垫,走起路来悄然无声,隐蔽性极强,人还离得老远,躲在草丛中的老虎就听到动静,主动避开了。但年纪大的老虎或受过伤的老虎就不一样了,老虎上了岁数,追不上飞奔的麂子马鹿,饥饿难忍,就去抓行动缓慢的箭猪吃,箭猪虽然肉质鲜美,但浑身长满硬刺,虎吃箭猪犹如人吃河豚,人是拼死吃河豚;虎是拼死吃箭猪。虎在撕扯箭猪时稍不留心就会被刺伤爪掌和口腔,时间一长就发炎溃烂,无法再追逐和噬咬猎物,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便会铤而走险袭击人,变成凶暴的食人虎。
两足行走的人,因为会制造工具使用武器,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动物,包括老虎在内所有的猛兽都畏惧人;走路要穿鞋御寒要穿衣下雨要顶伞太阳下要涂防晒露的人,因为养尊处优而四肢退化,又是世界上最脆弱的动物,虎豹豺狼哪种猛兽都可轻易将单个的人置于死地。
我是在山上捡了一竹篓黑木耳背回家的途中遭遇这只老虎的。不幸中的万幸,那天刮的是东南风,我顶风行走,远远就闻到一股食肉兽的腥骚味,要是刮的西北风,我处在上风口,稀里糊涂走进那片茅草丛,饿虎会不声不响蹿出来,从背后将我扑倒并立即用娴熟的技巧咬断我的颈椎,几秒钟后我就会变成一堆任虎宰割的人肉。闻到刺鼻的腥臊味后,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朝飘来气味的方向望去,黑色的陡崖下,一大片密不透风的斑茅草,幽暗阴沉,我什么也没看见,老虎躲在草窠里,斑斓的虎皮是绝佳的迷彩服,极不容易分辨出来,我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朝茅草丛扔去,还啊啊大声喊叫着,为自己壮胆。我命不该绝,那块胡乱扔出去的石头,鬼使神差地正好砸在老虎的屁股上,我只看见石头砸落下去,草丛里突然跳起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近三米长的身体,黑黄相间色彩浓艳的虎皮,一看就知道是孟加拉虎。被飞石击中的老虎吹胡子瞪眼,欧地啸叫一声,我吓得屁滚尿流,差点儿瘫倒在地上。
我听有经验的猎人说过,赤手空拳与虎遭遇,不能逃,你越逃老虎追得越起劲儿,大型猫科动物就喜欢追捕奔逃中的猎物,虎的奔跑速度远胜过人,逃是很难逃得掉的,惟一有效的自我解救办法,就是当虎朝你奔来时,你也迎面朝虎奔去,手舞足蹈,拼命喊叫,虎生性谨慎多疑,还有点儿欺软怕硬,见你不怕它,反倒产生疑虑,害怕有诈,会迅速掉头离去。我虽懂得这一点,但真见了虎,却没有胆量按老猎人教我的办法迎面朝虎奔去,人类天生畏惧虎,谈虎色变,见虎腿软,很难一下子就改变这种心理弱势。我想,我要真按照老猎人教我的办法,手舞足蹈迎面朝虎奔过去,万一老虎不吃我的那一套,岂不成了自投虎口的大傻瓜!我扔掉竹篓,本能地转身拔腿就逃,只恨爹娘少给我生了两条腿。我在上海读中学时练过百米赛跑,跑得还是蛮快的,但虎的跳跃如闪电般迅疾,三蹿两跳,转眼就把彼此的距离由七八十米缩短到三四十米。这种玩命的赛跑,谁受得了哇!再继续跑下去,我只能是跑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我抬头张望,前方十几米远处,有一棵麻栗树,我儿时就听说过,老虎不会爬树,我要是能爬到树上去,老虎就奈何我不得了,我还可以稳稳当当地骑在树冠上,朝树下的老虎扮扮鬼脸吐吐口水什么的,或者干脆撒泡尿淋在虎头上,就算免费请它喝可口可乐。
我拼命往麻栗树奔,老虎穷追不舍。
我倒是赶在老虎前头跑到树下了,但我前脚刚到,老虎也后脚赶到,彼此仅有几步之遥。人类远古的祖先虽然是猿猴变的,但到了我这一代,早已不像猿猴那般身手敏捷,能嗖嗖嗖快疾如风刹那间爬上树去。说来惭愧,我爬树的技巧太一般了,笨的像狗熊,慢的像蜗牛,尤其是爬光溜溜的树干,经常是爬上去两米又滑下来一米,要来回折腾数次才能成功。不等我爬到安全高度,老虎就会咬住我的脚跟把我拽下树来的,哪有时间让我从从容容爬树。我只好绕着这棵数围粗的麻栗树转圈儿,希望能把老虎的头转晕,好趁机逃脱,才转了几圈儿,老虎的头没转晕,我自己的脑袋倒转得晕晕乎乎了,眼睛一阵阵发黑,几乎要倒下了。
情急之中,我突然想到,这儿离橡胶坪不远,是白象家族的活动区域,我何不向它们求救呢?我扯开喉咙大叫起来:
“救命啊——银灰鼻——救命啊——霹雳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