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口袋里常常揣着一至两盒烟。这是一天的烟量。这些烟都劣质烟,从一角三分一盒开始,二十年后,上涨到了五元一盒,仍然是市面上最低价格的劣质烟。抽烟的过程众所周知:若是一盒新烟,得先拆开烟盒上方封纸,然后翻过来,在烟盒的底部用大拇指和中指弹一下,这时就会在上方封纸的撕开之处跳出一至两根烟的上半截,随手抽出一支,然后习惯性地看一下露着烟丝的端口,褐黄色的烟丝永远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劣质烟的颜色要比好烟略为深了一些,但是不细看是辩别不出的。然后是掏出打火机,咔嚓一声点燃。当一支烟开始点燃的时候,我会想些什么?如果手中的烟盒内装着的烟的数量超过总数的三分之二时,我不会考虑具体的有关烟的事。这时的香烟是件多么的微不足道的事,它已经小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而越过香烟所到看到的任何一件香烟以外的事都是巨大的。在这许多的巨大的事物之中,有许多事物是不可知的,即使是可知的那一部分,我也是一知半解的。它们与我保持着应有的距离,让我对它们保持着足够的敬意。手指间夹着的卷烟,它的顶端升起一缕烟,飘忽,无定,我可以从它那里判断时间的流逝,一缕烟的升起,简单而又迷蒙,很快就溶入看不见的空气中去,一个人单居的房间,得吸完十余支烟才能在空气中感觉得到它的气味。在这之间,一些事物正发生它们应有的变化:一辆公交车从我的前面驶了过去,里面坐着许多刚放学回家的孩子们,这是下午四时三十分,每位学生都带着无穷无尽的作业中的一部分---数学、语文、英语,以及重复的书写、无尽的纸张、机械的动作、恐惧的眼神。他们随着大型公交车从我的眼前一闪而过,然后一站一站地下,车厢也会一站一站地空出来,直到彻底地空下去为止。这之间,有一对情侣从前面慢慢地远去,他们年轻、满足,如果是萍水相逢,我想,他们的交往只会维持几支烟最长几盒烟的时间。如果是生活中的情侣,则会有许多未知的事在等着他们:拌嘴、冷战,他们会为一件小事几天互不说话,有时会计较碗筷的放置位置,有时会为电视剧的情节争吵不休,直至出现婚姻危机、对抗,在无尽的冷战中再到离异。这时,我扔掉手中的烟蒂,再次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我听到了一阵单调的电子音乐声。这是一辆垃圾清扫车,它从远处开过来。这辆垃圾车从我面前经过时,这个城镇的黑暗就将降临了,这辆响着电子音乐铃声的车辆改留着这个城市深处的一系列的废弃物:塑料袋、快餐盒、空酒瓶、废纸张、旧书本、儿童画、撕毁的作业本、旧鞋子、旧衣裳、空盒子、包装袋、避孕套。它们混合了父母的焦躁、孩子的惊恐、情人的厌倦、知识的过去、书写的虚无。一张被扔掉的儿童画上,有着孩子的烦恼恐惧和厌倦,作业本的撕痕带着父母狂热的暴力和焦躁,这一切,都被一辆垃圾车浓缩到了一支卷烟的短暂的时间之中。一般情况下,上午满满的一盒卷烟,到了傍晚时分,就会所剩无几了。多时剩下三分之一,少时则会让烟盒全空,或至多也只剩那么一两支。这时抽出一支烟尤其容易,能以极快的速度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出来。这时的烟盒开始了它的必然到来的空洞:一是拿烟盒的左手感觉到了份量的显著的减轻,此时只剩下三分之一以下的重量了。虽然一盒烟的份量不会超过五十克,但当减少到十五克左右时,就能感觉得出五十克是多么实在的一种重量。但是,一盒烟在一天之内空下去是必然的,不可逆的。这时过来一位同事,他看到我时,很自然地也很机械地掏出口袋中的一盒烟,但是他的烟盒是满盒,抽出卷烟比较困难,在他尚未抽出时我已经抽出另一支递到了他的面前。 因此放弃了抽卷烟的动作而腾出手来接我递过去的卷烟。这之间是例行的问候、寒喧,之后分手。我望着这盒已经空出的烟盒,我想,我的还有一盒烟放在上衣的另一个口袋里,还有一盒烟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当然,这时的我仍然与烟盒有着一样的空洞。这个空洞随着夜晚的降临不断地扩大着。当我回到自己的住处,这时,我会把目光和思绪从远处收回来,收到自己的鼻尖底下,我也因此只能看到自己鼻尖底下的那么一些事物:墙壁上的水渍、桌子角落蒙满了灰尘的凌乱的书籍、桌子上的另一个打火机、另一盒烟、玻璃板的缺角、被海绵蒂头充得满满的烟灰缸。还有,一个人的疾病,在这时,会被无限在扩大:眼角膜的问题越来越大;胃病已经根深蒂固;胆囊炎伴我已经十余个年头,胆囊中的结石正在极缓慢地也是无限制地扩大着;最主要的是记忆也出现了问题,有时会长时间地停留地一句话、一个词、一个音节或是一个段落上,有时反复地想也想不起所要想的那么一句话;有时又会过于拘泥于某一个句子或某一细节。典型的细节;一九九九年三月某一天,那一天阳光灿烂,艳阳高照,单位墙外的讣告栏上一个年青的女子的容貌娇好,她的照片出现在整张大白纸的小小的右上角,小小的彩色照片,笑容,明亮的眼睛,两嘴角上挑的笑意,明亮的阳光下站着许多看这张讣告的人。这个细节总是要长久地留在我的大脑中,这个细节一般都在深夜的烟盒即将彻底地空出来的时候出现,这个时候,我几乎都坐在桌子跟前,左手挟烟,桌子上放着一个即将彻底空下去的烟盒。这时的房间里,已经有了很浓的烟草味,但是我自己感觉不到这个气味。到了夜里十一点或十二点钟的时候,这时的烟盒已经彻底地空了,我的手指间也挟着这一天的最后一根烟。这时我的视线有些模糊,我已经看不真切眼前的这些事物,也不再清楚已经经历过的那事情的片断,尽管它们总是紧紧地钳制着我,控制着我,但是我在此时,在深夜十二点钟,在一盒烟已彻底地空出来的时候,我的思维开始了它的应有的紊乱。我的目光、我的思维、我的内心、我的肢体、我的内分泌、我的房间、我的行为方向,还有我的欲望、我的记忆、我的文字,在此时,它们互相交缠着,沉入了深夜的紊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