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珊希又梦见了那一天。
那一天异常闷热，热得像是整座城市的大气循环系统出了什么问题。
仰赖科技之力，开拓者们建立的殖民都市本可以终年恒温恒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近千年来，分散定居于各个星球的先民们不约而同地设定了种种变化规律，春夏秋冬，昼夜晴雨，只是都适可而止，不至于成灾的地步。
木卫四上密布着这样的半球都市，她所居住的只是其中平平无奇的一座。

穹顶之外是永不融化的冰盖荒原。穹顶之内，那一天，却是群蝉嘶鸣的盛夏。
明知道是梦，却无法醒来，像是一个默默尾随的旁观者，看着四年前的自己提着行李推开家门。暖红的夕阳余晖一下子劈进阴暗房间深处。酒精气味骤然蒸腾，挟着霉尘，蜇得人两眼刺痛，一时什么也看不清。
家里静悄悄的，似乎没人，过了许久，眼睛才适应屋里的昏暗。原来脚前就横着一个空酒瓶，再走几步，就要踩上去了。
起居室里其实还是那些家具，但多少都移了位置，歪歪斜斜的，像是都长了脚，想要四散逃走似的。家具都挤向四壁，房间中央反而宽敞了些，只剩下那张老旧的绛紫色丝绒高背扶手椅还在原地。

母亲整个人就无声无息地瘫陷在那张椅子里，如同被肉食植物消化道一半的蝴蝶。
这个梦做过太多回，珊希清楚地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像是陷在泥沼里的人看着黏湿胶腻的污泥渐渐攀上双腿，清楚地知道它还会爬到腰间，压迫胸口，早晚会吞没自己。可是她毫无办法，那甚至算不上是噩梦，只是一遍一遍反复重演的往事。
当时的那个珊希，十六岁的珊希，却还什么也不知道，惊慌地丢开行李跑过去。

母亲眼下有浓重的青黑阴影，微张的口角挂着一道已经干了的涎迹，在夕照中微微发光。咔嚓咔嚓一串轻响，脚下有什么东西碎了。是母亲原本攥在手里的一把药片，都散落在地毯上。说是药片，其实更像糖果，浅蓝的星星、橘黄的桃心、银粉的雪花，碾碎之后渐渐渗出黏稠的糖汁，一股浓厚的廉价人工水果香气。
“妈妈？”她试探着轻轻喊了一声，母亲没有动静。她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放在母亲的鼻下，还没来得及触及鼻息，就听见厨房里有动静。
“她睡着了。”女孩尖细如幽灵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不是死了。” 她一惊，寻声望去，十二岁的妹妹塔缇亚躲在半开的厨房门后，怯怯地看着她。白皙但脏污的小脸上青紫累累，浮着几道红肿，是指甲挠出来的新鲜血痕。
“塔缇亚，怎么回事？”珊希走近，伸出手想触碰妹妹的脸，妹妹却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躲开了她的手。
“……妈妈老是吃药。爸爸去上班之后她就喝酒，喝到中午就开始吃药。”妹妹的声音微细，“有时候她根本不认识我，砸东西，什么都砸……有时候就只是睡觉，睡到天黑才会醒。”
珊希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只有把力气都贯注在那里，才能把声音放得柔和些：“爸爸呢？还没下班吗？”
妹妹点点头：“爸爸老是加班，晚上回了家也不和我说话。”停了一停，又说，“但是他会带吃的回来。”
珊希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才好。

西尔贝克家的权势庞大，即使父亲出身于远支，已经没有可资继承的遗产，但也分的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贵族头衔，在家族企业中领一份恰好养家糊口的闲职。也就是因为这个头衔，他被指控挪用公款的案子没有闹上法院，而是移交给贵族裁议院处置。
妹妹不知道裁议院一贯的行事程序，自从立案的那一天起，嫌疑人就会被停职，每天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向裁议院的审查专员报到，接受质询。裁议院的审查一向拖沓，案子已经进行了大半年，不温不火，却旷日持久，看不到曙光。父亲的薪水肯定早就停发了，母亲从来没有工作过，再加上那些酒，那些药片……家里的积蓄还能维持多久？

妹妹仰脸看着她，尖瘦脸蛋衬着大得惊人的金色眼睛，就像一只小心翼翼靠近人类的流浪猫：“姐姐，我好饿。”
“别怕，没事，我回来了。”珊希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妹妹细软的金红色头发，像是对她承诺，也像是对自己承诺，“姐姐会想办法的。”
塔缇亚也抱住了她，柔嫩温热的小脸贴着她的脖颈。那张脸上有什么硬刺刺的东西扎着了珊希，她伸手去摸出来，原来是干硬的面包屑，不知道多少天了，像针一样细小而锐利，捏在指尖，几乎可以扎出血来。
“我想给你写信的，可是我以为你的毕业考试还要考很久。”塔缇亚喃喃地说着，大概是因为疲倦和安心，声音迷迷糊糊的。
“考试……改期了。”珊希说。
妹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两只小手把她抱得更紧：“我真高兴你回来了。”

回忆的泥沼翻涌上来，终于整个把珊希吞没。其实都过去了，可又还没有结束，直到今天都还没有结束。门外窗外，烈焰一般燃烧的晚照渐渐吞没了世界。头顶蝉声喧嚷，一再压低。
声浪尖锐震荡，仿佛带着巨大的重量，毫不留情地从她的身上碾压而过。

珊希猛然睁开眼睛。
耳边的啸叫声还在继续，是窗外的跑道上一队战机编组正在降落。她竟然在更衣室的长椅上睡着了。
真的又是日落时分，赤红如焚的积云一直堆到半天。掩星基地和那个木卫四上的小城市并无不同，应该说所有凯罗伦帝国建立的殖民都市都没有不同。明明不惜数百年血战，终于叛离了地球，却还要精心地模仿地球的四季与昼夜交替，真是讽刺。
一切像是仍停留在那个燠热、暗红的黄昏，夏日的蝉鸣不死不休。
手脚虚软，花了好一会儿，她才支撑着自己从长椅上坐起，两手揉了揉酸涩的眼。
更衣室里没有别人，门外的长廊上也是寂然无声。她愣怔了一会儿，慢慢想起是怎么回事。下午本来安排的是休息，这会儿又是晚餐时间，连技术士官们都去吃饭了，模拟训练中心里当然一个人也没有。

她记得自己在模拟舱里耗了一个下午，没有人陪她练习，只能选择与系统对战。“黑V”由系统操控的时候，反应动作并不如A中队真人操控来得流畅，可是也足够棘手，两个小时内珊希输了五局，只有两局靠运气险胜。连续的疲劳和挫折让她累极了，回到更衣室要把连身飞行服换下来，也许是坐了一会儿，没留神就睡着了。
飞行服其实是透气排湿的材质，紧紧裹着身体像是另一层皮肤。但她睡了将近一个小时，还是捂出一身的微汗。珊希把拉链从颈间拉到腰间，脱掉里面汗湿的短袖T恤，直接用那件T恤抹掉了汗，又换了一件干净的。精神好多了，也不觉得饿，于是她重新拉好拉链，拎起头盔，打算再去试两局。
人都走光了，训练大厅里静悄悄的。不知道是谁忘了关掉最大的那个投影显示模块，穹顶上还播放着虚浮的立体投影，太空碎石带中有两只小小的机影穿梭着密集交火，大约是某次模拟训练的影像记录。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近千个模拟舱行列整齐，行列之间的通道如同交错的巷弄，稍不留意就会迷失方向。在某个交叉口，珊希停下脚步，四下张望。
每一个模拟舱都是密闭的巨型钢铁胶囊，外观毫无区别，只有侧面的铭牌显示不同的种类与型号。从老旧的月面装甲战车到最新的穿梭机，无所不包。
“神临”的模拟舱总共只有十个，位于大厅的一角。十几天来其实她已经走熟了，虽然现在标识都熄灭了，但还记得大致的方位。
她想了想，还是特意绕了远路。她不知道“黑V”的正式名称是什么，只能低着头逐一查看沿路的铭牌，寻找有没有陌生的型号，走了好几分钟，却一无所获。
其实她知道这样多半是徒劳无功。“神临”的模拟舱都各自指定了使用者，只有使用者本人的声纹和虹膜才能打开舱门。“黑V”的保密级别更高，即使她找到了模拟舱，也不太可能一窥究竟，但毕竟训练大厅里难得没有旁人，她总得试一试。

头顶上遥遥漂浮的立体投影还在播映，一架“黑V”从碎石带中高速穿梭而过。尽管是缩微了的影像，但速度还是快得令人目眩，姿态优美之极，如同暴风中翻飞的雨燕。紧追其后的是一台灰白色的机体，形体比“黑V”略大，线条更加宽厚，左肩肩甲涂黑，飞掠珊希头顶的时候，肩甲上闪烁的尖塔家徽轮廓随之一掠而过。珊希吃了一惊，那分明是她自己的“神临”！
迷宫般的通道深处，不知何处有隐隐的脚步声传来。
是谁？
寂静中，珊希听见自己的心跳遽然加速，血流一瞬间仿佛倒涌。难道有人发现她在刻意绕路？正犹豫着要不要闪避，却听见身后有个声音问道“西尔贝克中尉？”
珊希惊跳了一下，猛然转身，是年轻男子的声音，基地里能叫出她名字的人不多，只是回音模糊，她一时分辨不清究竟是谁。
两只小小的机影还在大厅上空无声地激战，炮火闪烁，在昏暗无人的大厅中投下幽蓝变换的光晕，像是渗进海底的隐约日光。

一条修长人影从巷道尽头向她走来，脚步不紧不慢，面孔始终隐藏在阴影中。
珊希强压下心中的慌张，她有充分的理由出现在训练大厅，没必要逃避。
“没事吧？”那个人更近了，口吻关切，“你的脸色不太好。”
“黑V”从头顶的小行星群中一跃而出，背后的第三道翅翼不知何时已经拆下，如同一柄长刀握在手中。珊希的机体向它开火，一阵电磁炮的光焰打在“黑V”的黑铁长刀上，喷溅开来，明炽白光一瞬间照亮了那个人的头发与双眼，都是浅淡温润的茶褐色。
珊希认出那是西默少校，松了口气：“我……找不到‘神临’的模拟舱了。”
“今晚没有训练安排，所以他们下班的时候把引导灯标都关掉了。我从上面看见你，就猜你是迷路了。”西默少校指指高处的监控平台。

“所以……长官，是你在调阅我的模拟训练记录？”珊希只觉得困惑而尴尬。她还记得上一次他们这样面对面的时候，她几乎是在咄咄逼人地质问他，最后让两个中队不欢而散。
西默少校点点头：“这是我的工作之一，每天训练结束之后，我会来查看当天的所有记录。你们中队的成员很用功，进步也很快。”
“是吗？这是……客套话吧？”她有点疑惑。有时候诺亚会来陪她一起加码训练，但她却很少在模拟大厅见到其他人主动增加课时。
西默少校笑了：“我是说真的。你的中队里有四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参加了基地开设的近身格斗课。这会对他们的战斗表现很有帮助。”
“啊，诺亚是跟我提过这事。”珊希想了想，“我猜，除了我以外，另一个没参加的人是海恩？”
他看起来有点意外：“你怎么知道？其他人上格斗课的时候，他一直都在图书馆查阅以前的训练记录。”
“最不适合近身格斗的人就是海恩了。他有先天遗传的凝血功能障碍，不是很严重，但是每天都得吃药，隔几个月还要输血。如果不是因为家世，他连预备军官学校的第一轮筛选都通不过。”

头顶有颗耀眼的光球猛烈膨胀，如同闪电般短暂漂白了整个大厅。珊希抬头看去，是她的“神临”被斜刺里闪出的“黑V”一刀腰斩，在爆炸中粉身碎骨。
她苦笑了一下，指指上方：“这算进步吗？”
西默少校却被她的表情逗笑了：“我看过你的数据，存活时间一次比一次长，给对方造成的损伤也一次比一次大。”
“如果最终的结果没有改变，这些数据有没有意义。”她沮丧地说。
他思考了几秒钟：“有几个小问题，其实很容易矫正，但是你自己恐怕很难意识到。反正今天的记录也检查完了，有兴趣的话，我帮你做个针对性的对抗训练。”
珊希惊愕地盯着他：“你可以用‘黑V’和我做模拟对战？”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自己问的着实有些唐突。他是整个基地的飞行总教官，理应有使用“黑V”的能力与权限。
西默少校误会了她的讶异，依然微笑着：“我可能算不上是个好选手，不过倒是个不错的教练。A中队刚刚起步的时候，都是由我亲手训练的。走吧，我带你去‘神临’的模拟舱。”
他向某条巷道走去，珊希跟着走了几步，终于下定决心，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那个……对不起。”
西默少校的脚步稍稍顿了一下：“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