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夜月圆。
从朱漆的小楼里望去,月亮宛如悬挂夜幕上一泓波心荡漾令人情迷意乱的清泉。
—只手正从镂花的窗内伸出去接天上的泉水。宽大的袖子在伶仃的腕上晃晃悠悠,仿佛一只在波光里翩飞的白鸽。
手的主人就端坐在小楼上,痴痴地看着指尖凝住的一点月光,好像从那里面看到了天涯海角看到了悲欢离合看到了生生世世的自己抬头望着月亮的缩影。
伤心人在京华。
丁瑶并不伤心,有时候重复一件事情久了也就渐渐地忘记了原来的感受。
她只是在等,等待着枯燥的日子里难得一见的有趣的事,就像等待一场好戏的开幕。
西天微微泛红。起风了,淡青色的窗幔被吹得鼓了起来,像是惊起了一片春雨。
忽然,—滴雨落在了她的掌心里,寒意直沁心脾,恍惚间她甚至以为接住了天上来的泉水。但当她仔细看去时,却发现那滴雨红得惊心。然而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柄刀已经悄悄地横在了娇嫩的脖颈前…
“别出声”,一个冷如冰硬如铁的声音在丁瑶耳畔说道,“照我说的做,否则一刀割断你的喉咙。”
丁瑶吓得花容失色,慌乱中只好拼命点头不敢再动。
天上已无月。
乌云蔽月。
门外脚步声渐渐逼近……
门被骤然推开。
昏暗的光线中,一袭白衣和风扑了进来,轻飘飘地停伫在窗幔的阴影边缘。
“二小姐可曾见过一个穿黑衣的男子从小楼经过?”那人问道。
丁瑶斜靠在榻上,脸色苍白地说:“你是我今天见到的第一个人。”
“打搅了。”他的声音不温不火,让人觉得天翻地覆死到临头他也不会有一丁点儿的反应。那人随即退出了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千军万马的步伐声又渐渐远去……
床帏后的刀一点点从丁瑶的腰间移开,丁瑶松了口气,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按住了身后的人,摇了摇头。然后她起身走到烛光下,将衣裳一件件地脱下来。窈窕的身影投射在窗纱上,还未等人细细欣赏,美人已经吹熄了蜡烛。
“他走了。”半晌,丁瑶将衣服一件件穿好,幽幽地说。
“对不起。”那人将刀收回刀鞘,从帏帐后走出,一股血腥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你和殷情交手了?”丁瑶问他。
“为什么要帮我?”他却答非所问,“你是丁家的二小姐。”
“丁家小姐已经死了,我只是一个无关江湖的闲人。”丁瑶笑笑,道“我在这栋楼里里待了十八年,从未踏出楼外一步。所以我的生活里只有书、月亮和箫,你们的恩恩怨怨与我无关。”
那人沉默了片刻,道:“我叫古月英,古老的古明月的月群英的英。”
“我是丁瑶。”她又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两个月牙。古月英望着她,像是跌进了一场月光织成的梦里。他想起了儿时听过的奔月神话,想起了前人咏月的那些诗句,想起了广寒宫里独守着寂寞和冷的嫦娥。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他忍不住咳了起来,抬手擦去唇边的血迹。
“伤得重吗?”丁瑶轻声问道。
“死不了。”古月英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的小瓶,倒出两粒丸药吞了下去。丁瑶看着他背后深可见骨的伤口,默默地从衣柜上取下做女红的篮子,拿出针线和纱布放在桌子上。
夏虫在窗外唧唧地叫个不停。
“你…为什么被关在这儿?”古月英哑着嗓子问道,伤口缝合的刺痛使他皱起了眉头。
“我从生下来就得了一种病。爹娘请遍了京城的名医,都说是不治之症。后来一个游方的道士说我是什么仙转世,不能接触地气,否则养不活的,于是我就住到了小红楼上。”伤口涌出的鲜血看得她一阵目眩,“如今这座宅子里恐怕没有几个人记得我了。”
“你不怕救了我我会对付你的家人?”“你怎么不说我救你就是希望你感恩戴德放过我的家人?”丁瑶莞尔。
“我不会感恩的。”古月英撇过脸冷冷道。
“你会。”丁瑶剪断多余的线头,忽然抬起头看着他。他很年轻,眉目英挺俊秀。但她却仿佛看见了一柄风霜洗礼过的刀,不尖锐也不骄傲,只有无尽的孤独和沧桑。
断肠人在天涯。
丁瑶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天涯。
那不是一个年轻人应该给人的感觉。
“你凭什么这么自信?”他也直视着她,目光幽深得像漆黑的海,尽头飘摇着一点古兰色的光。丁瑶觉得这双眼睛很熟悉,也许曾在梦里见过,也许是在月亮里面。
“因为我信世上有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