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信楠
信楠的记忆从她四岁的时候开始。
那时候，她是个小得可怜的女孩，昏倒在姑苏山庄门前。
在她醒来之前，她的记忆里只有寒冷，饥饿，还有黑暗。
她是被温暖唤醒的。
她被人从温水中提出来，高高悬在空中。她看见自己赤裸的身体，像一朵苍白的花，被人随意地49着，上面沽满了水。她试图回忆自己醒来之前的种种细节，只感到了支离破碎的疼痛。在她幼小的记忆里，所有具体的苦难都被这一瞬的温暖浸泡得酥软了。
她，她的母亲，她母亲怀抱里的妹妹，包括她们母女三人所经历的种种不幸，都以这一瞬的温暖为界限，永远地与她隔绝了。
她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六直地盯着她的身体，一刻也没有放松。
她被人穿上了衣服。质地柔软的锦缎，贴着自己的皮肤，像一种温柔的触摸，有种甜蜜的舒适。她抬起头，看着那些为自己穿衣的人，她们的表情很生硬。
门口的男孩走了过来，站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看着她。像是在观赏她的每一根毛发，又像要把她撕碎。
他生硬地抚摸她的头发，弄得她很痛。
他说，你的头发为什么这样黑。
她没有回答。
他说，你的皮肤为什么这样白。
她流出了眼泪。
他说，爹让我告诉你，以后你就叫倾城。你是我妹妹。
姑苏山庄有很多花。水边，路边，抑或是房屋的边缘。 女孩常常蹲在那些花前，静静地看着，很久不发出一点声音。她经常这样盯着这些妖艳得肆无忌惮的植物，突然撕下它们的花瓣，紧紧捏在手里。作为旁观者，常常感到难以置信，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孩，这样一双小小的手，竟能产生如此强大的恨意。
那个男孩又出现了。
她有些惊惶失措地看着他。
他用力开她的手指，把那些花瓣丢到水里。他说，你以后不要再这样对待它们，它们根本没有你美。
我们或许无法理解孩子的思维。但是女孩却将这句话铭记了下来。很多年后她依然记得，他在警告她的同时赞美了她。
那一种赞美，完全震慑了她的内心。
她被他拉着，走了很久。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感觉像一种惩罚。
他在一处草地里上停下。阳光很暖和。
他说，躺下。
她感到他粗鲁地解开了自己的衣服，并将它们与自己的身体脱离。身下的草使她的身体痒痛。
她躺在那里，过了很久。阳光照在她的身体上，有些痒，也有些烫。
她偷偷睁开眼，看到了他的目光。
他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平静而温和，像在看一朵花。
转眼十年。
这十年里，他们都有很多变化。唯一不变的，是他们对于那六个字的默契。
躺下。
闭上眼睛。
他们之间基本上没有其他的对白。很多次都是这样的，他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目的地到了。他说，躺下。闭上眼睛。
一切顺理成章。

那一刻，她已产生了动摇。
此后所做的一切，已多半是出于惯性了。
她结识了另外一个男人。他的名字叫庄周。
她对庄周的爱意，可以追溯到他们第一次睡在一起。
早晨他起床的时候，把她露在外面的胳膊放到了被子里。就因为这一点，她哭了。
她自己也明白:一个为细节而感动的人，证明她身旁的关爱已少得可怜。所以即使一点微弱的温暖，也足以使她流下灼热的眼泪。
当她知道自己很像他深爱的一个女孩时，她不知自己应该喜还是应该悲。她可以很轻易地占据他的内心，可是在他心中的她，也早已不再是自己了。
让别人怀着对另外一个人的爱来爱自己，这种感觉，总让人觉得不甘心。
而她，在某些瞬间，却显得那样义无反顾。
姑苏客一次次对她说，你一定要博取他对你的信任.
必要的时候，把你自己给他。
这是她在鸣泉时得到的命令。
她对他彻底绝望。
.那个夜晚，她含泪听完了庄周和那个名叫秋娘的女孩的故事。那个时候，她不敢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爱.
半夜，他突然抱紧她，亲吻她的脸，喃喃地喊着秋娘。她什么也没有说，紧紧地抱住他，像在湍急的河水中抱住一棵树。
她感到了疼。可是心里一瞬间竞是那样晴朗。
她将指甲深深嵌进他的脊背。她似乎听到了从自己身体深处流淌出来的那些血的声音。像是对一个人的报复，又像是对一个人的付出，又或者什么都不是。
他还在疯狂地亲吻她。她转过头，喘息着笑。她没有能够看到自己的笑容，所以她也无法了解那一瞬间的凄艳。
经过野城的时候，他带她去了他的家。
那个时候她就想，如果能够和他生活在这里该有多好，就像那些普通人家一样，每天喂马劈柴，一起白头。
可自己只是他心爱的人的一个替身。自己只是一个心甘情愿帮他找朵蝴蝶的人。等找到朵蝴蝶，自己要无声地离开。这才是她所要做的一切。
她也曾想过，自己还要这样心甘情愿多久?
她随后给了自己一个答案:只要还爱，就一六坚持。
现在，她只是在顺应自己的感觉。
跟着感觉走，到底能走多远?
当她发现自己怀上了他的孩子时，一瞬间冲动得几乎想跑到他面前告诉他，我怀上了你的孩子。我爱你。我不想离开你。我们不要去找朵蝴蝶了，好不好?
可她最终没有这样做。
孩子是无辜的。但这无辜的孩子，也只是她的心甘情愿之一。
她甚至想象过自己和他的孩子漂泊在天涯尽头的样子，然后心酸得流下了眼泪
她无数次在黑暗中流泪。她外表看似坚强。内心却那样脆弱。
她一次次看见他倔强的脸，他对朵蝴蝶的执著。与此同时，她也坚定了自己的执著。
中了西垂天的毒后，她躺在客栈的床上，感到沉重的天意。她早就感觉到自己会比他先死，只是没有想到会这样快。
她想，如果我就这样死了，我这一生到底得到了什么?我还从来不曾感知过幸福她回望自己走过的这些年月，心中有滴血的痛意。她发现自己竞一直像一个乞丐一样在乞讨别人微薄的爱。这种卑微的方式，使她对自己的厌恶大于怜悯。
现在，而对她还在深爱的这个人，她不知该用哪种方式来表达她内心的困惑。我和他之间，是爱情吗?
谁又能承认。
是朋友吗?
自己又不甘心。
她终于忍不住，告诉他自己怀了他的孩子。
看着他的震惊，她自己心里反倒平静了。她冲他笑，安慰他。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
一个快要死的人，总是会变得那样宽容。
他说，你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就能拿到解药回来。
当她醒来的时候，看到了他疲倦的脸，还有脸上的泪痕。
那一瞬间，她无比幸福。
但也只是那一瞬
. 他随后所说的那些话，仿佛一双粗暴的手，一下子撕破了她的衣服，露出里面肮脏的伤口。这些伤是她曾经的罪孽，虽然已经尽力弥补，但是依然丑陋。
他盯着她浑身的丑陋，像一只发疯的野兽，无法容忍她的欺骗。
她想解释，但他己经完全对她失去了信任。
况且，解释多了就等于狡辩。她自己也承认。自己的确在一开始骗了他。
可是……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愿意倾听那可是之后的事实?
她哭了一夜。第二天，她决定依然跟着他，直到帮他找到朵蝴蝶。在这个过程中，她愿意为他而死。
为他而死。她觉得这是使他相信自己的唯一方式。
她总是不知觉地选择悲壮。
殊不知这悲壮的残忍。
在梦里面，他回心转意了。说了很多她做梦都没有听到的话。
她知道他在骗自己。可她还是流下了眼泪。
她居然用一种自欺欺人的方式使自己感到幸福。
她隐约觉得，总有一天，他会明白自己有多爱他。那时候他一定会为自己流下一滴真诚的眼泪。
也许这一滴泪，就是她想要的幸福吧。
那一滴为她而流的泪，一定有着灼人的温暖。
也是最后的温存。
姑苏客被他杀死时，她哭了。
这个男人，承载着她一生一世的罪孽和耻辱，还有她支离破碎的爱。这种复杂的感情，使他成了她的梦魔。
当他死去的时候，她还是哭了。
她明白，这些眼泪不是对他的爱，也不是怜惜，更不是报仇之后的快意。
也许这眼泪，只是对过去的祭奠吧。
在梦结束的时候，她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在天上自由地飞。
这样唯美的画面，连她自己都被深深陶醉。她望着那个女孩逐渐飞远，消失不见，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当你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张望你的从前，恐怕连你自己都会嫉妒。
当她跟着他走进记忆里时，她的眼前一片黑暗。
等她眼前有了光线，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一顶轿子里。
外面传来了他与锦州侯争执的声音。她明白了一切。
他在外面说，秋娘，你不要怕，你告诉我，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我愿意。
这是她唯一能发出的声音。
她跟他生活了一年。说不出一句话。耳边传来的，永远是他柔软的声音。他对她说了一年的话，没有一点疲倦。
经过这一年，她终于明白，他是怎样的爱秋娘。
这一种爱，将她淹没得将要窒息。
这一种爱，使她绝望。
在破碎里，从那两个人一走进酒店，她就已经认出他们是姑苏山庄的人。那个书生将茶内下了竹叶青，她也从一开始就已识破。但她还是接受那两杯茶。起初是因为她的倔强，后来又被她赋予了其他目的。
她想确定一下，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人，到底对自己有几分信任。
人往往就是这样，离答案越近，越渴望奇迹。
她觉得即使他不爱自己，至少也应该相信自己吧。
如果他还相信自己，或许自己还有机会。至少不会在故事结束的时候那么狼狈
如果他不相信自己……事实上，他已经不相信她了。
她喝完了自己的茶，看着他的微笑，空气像结了冰。
她一口气跟他说了好多话，说得心直痛。
他一直微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她知道，那是一种默认。
或许那个大汉不应该死得这么快。可她心中有躁动的恨意，使那个大汉成了发泄的对象。
当她去杀那个书生时，她听到了姑苏客的暗示。实际上她早已想到他会在附近。她突然对他有万分的轻蔑。他居然还是这样自信，以为只要她还爱自己，就可以对她随心所欲地操纵。她想起以前，他总是将她对他的爱作为命令她的资本。这些回忆令她厌恶得想要呕吐。
现在，他又用这种方式阻止她对面前这个人的杀戮。
她最终把那人杀死了，怀着极大的快意。
随后，他出现在她面前，指责她的背叛。
她流着泪，觉得这是一个可笑而丑陋的画面。
当别人爱你时，你不慌得珍惜。而当她不再爱你时，你又痛恨她的背叛。像你这样一种人，怎么会不遭到报应。
所以姑苏客的死己是她意料之中。
只是没想到那样快。
现在，已经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刻。
她说，你抱着我吧，我想在你怀里流尽最后一滴血。
她知道自己将死，也不再有什么奢求。她只想在自己死的时候，能有个人抱着自己，不至于太可怜.
她并没有像她当初设想的那样，壮烈地为他而死。毕竟那只是理想。
可她真的已经不在乎了。
真的不在乎了。
她只是觉得，让一个自己爱的人也爱自己，是那样奢侈
。那样累。
她终于疲惫了。她想一直睡。
在她闭上眼睛的时候，她的泪流了出来。
可是这些泪水的滚烫，已无法阻止流泪者身心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