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理所当然的，那天晚上，两个人都没有睡好。
林旭跑是跑了，被子床铺都被他卷过一遍，贴哪边都觉得是湿的，都是冰的。杨锋锐本身就怕冷，缩在被子里只觉得从手指到心脏都溢满了寒气，枕头过湿，实在难受，杨锋锐就这样来回翻腾弄了一个晚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
林旭呢，也好不到哪里去，本身身体就要弱一截，带着半湿的衣服回去，什么也不管了就缩床上去了，衣服连着皮肤又凉又热，只能把自己卷得更紧，只觉得整个人都是头昏的，脑海里一边是杨锋锐啃咬着自己嘴唇的情景，另一边又是零散的杨锋锐叫着自己名字的声音，一直就这样半睡半醒地到了天亮。
第二天，两个人都生病了。
坐在医务室里，分开了坐，既不出声也不说话。
杨锋锐要比林旭严重多了，本来这几天一直就没睡暖，加上昨天可以说是被寒风和水汽裹了一夜，一早上起来从床上就差点没摔下来。
此时病恹恹的，头痛欲裂，喉咙如刀割般疼痛。
他想了一个晚上的那事，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你打死他都不会相信自己会是个弯的，这个词本身就像一个禁忌词一样，你可以开玩笑你可以闹，但真的放在你身上是要揍人的。他还太小，却隐隐能感觉到这意味着什么，自己整个人生似乎都会被扭转……
有些东西，开不起玩笑。

林旭就坐在自己的对面，半闭着眼也似乎是困了。头发软绵绵地耷拉着，嘴唇微张开，红的有些不正常，似乎冷了，往身后的椅子又靠了靠。
林旭的发质很软，经常被杨锋锐笑是婴儿的头发，总是贴在脑袋上，怎么也竖不起来，但相对地手感很好。
杨锋锐突然很想去摸一下林旭的头发，很急躁，像一个细毛一样搔弄着自己的心，似乎只要碰一下，就可以确定了，就可以安心了。就好像无数次慌乱时只要触碰到林旭，他就会莫名地心安。
但身体很重，头很晕，眼皮几乎抬不起来，眼睛里的林旭也越来越模糊，渐渐地变成了黑暗。

杨锋锐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的家庭也不特别，父母闹翻了把孩子送回了乡下，双方协商好后把孩子寄养在了亲戚的家里定时给钱，一样吃好喝好，上学玩闹。
他小时候一直以为父母是没有时间理会他才把他放到了乡下由奶奶带着，奶奶老年痴呆又腿脚不灵便，给他做顿饭都是极难得的。他总是特别的饿，也总是特别的冷，夏天他可以光着膀子一个人到田里、河边去玩，但冬天不行，又冷又黑，他不敢出去，怕冻死又怕饿死在外面。
周围没有孩子和他玩，嫌弃他没有父母。
他开始是哭，但没有人理他，他气极了就和他们打，打得全身青青紫紫地回去，晚上又一个人痛得厉害。
他记得有一次打完架后，他跑到隔壁邻居家里偷偷打了个电话，是母亲接的，一听到母亲的声音他就哭了，哭得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喊着他要回家。
后来呢。
他被邻居发现了，拽着衣服就被赶了出去。
直到最后，他也不知道母亲到底有没有答应。
五岁回的乡下，八岁被接的回去。
父母离异，各有新婚，却没有一个想要他。
这个梦太过漫长和灰暗，几乎让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一个孩子战后胜利，骄傲地走在了回家了路上，但没走两步脚痛得就没法走路了，他看见后面的被他打倒的孩子一个一个骂骂咧咧地起身跑回了家，他一个人就坐在那里忍不住哇哇地哭了起来。
明明胜利了，却一点也不高兴。
……

“喂起来了。”有人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杨锋锐难受地哼了一声，全身热汗，喉咙干涩，嘴唇似乎都干裂了，一瓶水就抵到了他的唇上，就着对方的手，他张开嘴咕噜咕噜喝了起来，水是温热的，让他忍不住喝得更猛了，一个呛着就开始咳嗽，水从下巴就流了下去。
“你就不能好好喝吗？”似乎听到抱怨声，有人用纸巾捂住了他的嘴狠狠地抹了两下，“你怎么就能这么欠扁？”
呵呵……那是因为老是有你在啊。
杨锋锐突然很想笑，就真的笑了，沙哑的笑声闷哼着从林旭捂着的嘴唇中发了出来，恼得林旭差点要给病患一拳，转头对医务室的老师道：“我一定要把他带回去吗？”
“那当然啦，小弟弟，人家上次都守了你一个上午呢，你怎么能抛弃人家？”
毛抛弃啊！他被强吻了抛弃一下怎么了！
杨锋锐半迷糊中听到这句话，那是彻底闭紧了眼睛不吭声了，整一个重症病患的模样。
林旭拽着他的手臂搭上自己的肩膀，艰难地把杨锋锐扶起来了，另一只手贴了一下杨锋锐的额头，“明明退烧了啊……怎么还半死不活的。”
喂喂你上次半死不活我都差点把你抱回去了。杨锋锐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杨锋锐最后还是清醒了，但全身没有力气，压着林旭的半边肩膀小步小步地走着。
林旭的身体也虚着，也喘气，那一呼一呼的喘气声响在耳边，只要轻轻一撇头，就能近距离地看到林旭的脸，辛苦得潮红。
“喂你别看着我！”林旭不想理杨锋锐，杨锋锐一看他就觉得怪怪的。
过了一会儿，林旭偏过头，“你要能走了就自己走。”
“咳咳……”杨锋锐猛地咳了起来，脸都成了病态得红。
“喂你咳嗽就咳嗽别乱晃。”林旭吓了一跳，但还是抓紧了杨锋锐的手压实了自己的肩膀，“你要不要再去看一下？怎么这么严重。”
杨锋锐觉得自己是真的手软腿软心也跟着软了，怎么就有这么傻的家伙。挪了挪身子半站到了林旭的前方，前倾、低头几乎靠在对方的肩窝里，闷声道，“喂小旭……”
“靠我是真不打算理你，你给我放开。”
杨锋锐只能更加凑紧了林旭，呼吸着林旭发鬓间的气息，“小旭，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头又开始发昏发晕了，似乎又要开始做梦了。
嘛，林旭，我早就说过了。
你就是个傻瓜。
反正都傻成这样了，与其被别人骗走了。
你就便宜了兄弟怎么样？
……

27
林旭微微偏头，很轻易地碰到了杨锋锐颇为扎人的头发，贴得脸颊发痒……这样的姿势重复了太多次，是从什么时候起就习惯了呢。一直觉得杨锋锐这家伙是个奇葩，怎么就突然缠上他了？
似乎突然有一天，杨锋锐似乎就爱过来和他闹，不理会他，他就会动手动脚，从开始拿他的作业本、笔记本、教科书到后面抢校服、枕头、被子……世界上怎么就有这么无赖牛皮的人？
林旭是个好脾气，但不爱和人闹也是众所周知的，就杨锋锐一个傻愣对着一个冷得都能结冰的脸还能乐呵呵的。
林旭记得自己那一段时间心情不好，又被气得急了，第一次对杨锋锐破口大骂：“你烦不烦啊！你别在我面前晃荡好不好？”
这是他第一次在班里发脾气。当时正是晚自习，整个班里都跟着一起风中凋零了。
自己傻了，杨锋锐的傻笑也僵硬了一秒。
好吧这年头，连林旭这块冰都能被捂热乎了，还直接火山爆发了。
要是林旭当时知道杨锋锐后来做了什么，他死都会憋着那股怨气的。

那个死寂特别的漫长。
林旭只觉得眼前一花，突然，杨锋锐一脸悲痛欲绝，猛地捂脸发出嘤嘤的抽泣声，“讨厌，你凶人家……”
娘的，那个效果太震撼了。
林旭当场傻了。
紧接着，更让林旭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杨锋锐由于抽泣得过于激动，顺势一脑袋就撞上了林旭的胸口，边蹭边顶，一个劲地嘟喃着，“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林旭被顶的身体歪歪斜斜，几欲倾倒，杨锋锐就双手摁住了林旭的肩膀继续蹭继续顶，“坏蛋坏蛋坏蛋坏蛋……”
那声音叫个委屈啊，那个无辜啊，那个小娇嗔啊。
林旭是彻底觉得是自己可以吐血而亡了。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啊！！
至此，杨锋锐找到了林旭的绝世雷点：受不了他装嗲。
林旭也彻底认清了杨锋锐的厚脸皮和无赖本性。班级至此奠定了这两家伙好基友的真相。
似乎从那一天起，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就渐渐定型了。只要自己一生气，一采取冷冻杨锋锐措施，那家伙就会牛皮糖一般的黏过来，到处抹口水，叽里呱啦的无非就是“我错了嘛……”“你别生气嘛……”“呜哇你要是抛弃我，我就去老师那里告你……”
滚！
林旭是打死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碰上杨锋锐这样的家伙。
……

等林旭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站了太久，腿都有点发麻，才想起来两个人都是病患。赶快推了推自己肩膀上又死赖着不走的家伙，对方哼了两声，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看到了林旭，咧嘴一笑，一闭眼就倒了回去，一脑袋搁在林旭肩膀上就打盹了，因为冷，就贴得更紧。
“喂，杨锋锐？别在这里闹。”林旭被风刮得脸疼，不自觉压低了头，在杨锋锐的耳边小声抱怨。
杨锋锐头又晕又痛，药的副作用大，渐渐耍起了无赖，用脑袋狠狠地蹭了蹭了林旭的肩窝子，用自己刺拉拉的头发把对方弄得连连挪身子才罢休。
得，这家伙生起病来整一个小屁孩。
林旭照顾小孩的经验倒是蛮丰富的，也闹着好玩，耐着性子继续喊，“小杨小朋友，起床了，我们回教室再睡好不好？”
林旭也没打算杨锋锐真有什么反应，正准备强行把杨锋锐拖回教室的时候，肩膀上的家伙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往前贴了一步，压得更紧，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住了林旭放在大腿两侧的手，气息扑在林旭的耳边，“不好……”
林旭突然就愣住了，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对方固执地抓紧……一种不清不楚的感觉慢慢从四肢蔓延上了心头。
目光不自觉落在视野的尽头，那是他们教学楼的楼梯，楼梯外有一排已经凋零了树叶的枝桠，在风中颤抖得可怜。一切都似乎渐渐迷蒙了起来。
“杨锋锐，我们回去吧。”
“小旭你好吵。”杨锋锐迷糊不清地呢喃着，把林旭搂得更紧。
林旭叹了口气，只能僵着身子让杨锋锐这样迷迷糊糊地睡，轻轻地拥住了身前的家伙。
一直都是这样，不知不觉间，为他做了很多让步。甚至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正郁闷着杨锋锐这样要睡多久，两个病患要在冷风中拷打多久的时候，教学楼梯上远远地跑下了一个女生，“杨锋锐！”
林旭眯起了眼睛，等女生跑近了，就认出来了。
是佳倩。
林旭渐渐就清醒了，手指尖渐渐泛起冰凉，才恍然发觉刚刚自己也是昏昏沉沉的，如同一个迷糊的梦。
生病的时候，总会想些不清不楚的东西。
杨锋锐是，他也是。
.

在杨锋锐睡了这两节课的时间，林旭就一直半走神地想着东西。之前是生病都热糊涂了才忘记了那档事，你说哪档事？一个雄性生物被另一个雄性生物给按在床上强吻了那档事。
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真实，感觉像是一个笑话。是假的。
他还记得杨风压在自己身上时那灼热的温度，仿佛被一个什么东西禁锢住了牢牢锁住了四肢，身体的每一寸都被细细地凌迟着，那不是好兄弟之间的笑闹，他喘着粗气微微碾压着自己的唇，周围很黑很凉，但唇与唇之间的热气相互交融，令人忍不住牙齿都开始发抖。
他热切地看着他，喑哑地喊着，“小旭……”
瞬间清醒！
林旭猛地哆嗦了一下，克制不住地缩了缩身子，仿佛与那一刻重叠般，嘴唇感到被啃咬般的发麻发热……他有些恐惧地狠狠地抹了一把自己的嘴巴。
是的，这不对劲。
林旭剩下的课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只觉得自己无法遏制住呼吸，整个身体都仿若被泡进了热水中，跟着脑袋一块混沌。

那节课莫名其妙地就过去了，下课的时候杨锋锐想要闹林旭玩，但无论怎么逗，林旭都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杨锋锐被这样弄得心慌，凑近了头想要林旭看着自己，用手扳过林旭的脸，还没张口，林旭就仿佛吓到一般弹开站了起来。杨锋锐的手僵在半空中，呐呐张口，“怎么了？”
“没事。”杨锋锐觉得林旭看自己的眼神很陌生，内心猛地就被一根针刺了一下，直直地扎进了最柔软的地方。
“别碰我就好。”林旭坐下来，收拾了一下台面的东西，拿起了那张一直放着的纸巾，顿了一下后扔进了桌子旁挂着的垃圾袋里。
杨锋锐瞬间就明白了，昨晚的荒唐事如同一个魔咒瞬间就把他钉在了原地。
他可以撒娇，可以闹脾气，可以说那只是开玩笑，但此时他只觉得堕入冰窖，大脑都停止了思考。
他什么都没办法做，因为他没办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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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如果林旭真的生气了，怎么办？他无法说明，他能喊老子也觉得自己神经病了才会去吻一个男的吗？
他觉得自己神经病了，自己都恶心自己这样，林旭更指不定怎么想的。
最糟糕的结果也不过是，失去了林旭这样一个好脾气的家伙罢了。
杨锋锐一直觉得自己挺没良心的，否则初中也不会和班里僵成那样，也不会因为打架早恋闹得差点被学校退了学。他不认为谁对他有义务，更不觉得自己对别人有义务。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话说人比人气死人，杨锋锐就是那种冷言冷语可以把你气得跳脚的人，三两下就能打起来的那种。
幸亏杨锋锐就是早恋猖狂了一点，平时就自己干自己的事也不惹人，只要不去理他，他也不理你。成绩尚好，倒也相安无事地过去了。

后来是和林旭处惯了，受不了那唧唧歪歪的好脾气样，总是一句话不说任劳任怨，明明气得都脸充血了还能憋着脸和自己谈话……这家伙怎么就这么耐折腾？这活得累的啊。
就爱把那家伙逗得闹脾气，最好最后把他弄得没脾气。
那家伙到最后索性也放开了，骂人揍人也是不带手软的，一生气就直接动手了……啧啧就是身体力薄，太容易被压倒了。一般被压倒了也就没脾气了。
想着想着杨锋锐就有点烦了，挠了挠自己的头发。
只是这样一想，就特别想抱抱他，想看到他气哼哼地喘气样，想要埋在他的肩膀里取暖，想要用脸去蹭蹭对方松软的头发。
该死的。
杨锋锐看了旁边的林旭一眼，胸口猛然涌上来的冲动预料不及，几乎是克制不住地立刻要把他扑倒。
杨锋锐突然就害怕了，这种恐慌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汹涌和湍急，也更加清晰，他意识到了，林旭也意识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埋下的种子，在心底发芽生长，一点点缠绕住整个心脏，恍然回神时连呼吸都开始跟着一起发痛。
如果现在抽身，还来不来得及？

杨锋锐那一天中午没有和林旭一起去吃饭，林旭临走前看了他一眼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和班里的同学一起去食堂了。
杨锋锐没有去看林旭，只是坐在原地，安静地听完了下课铃声。
转瞬间，整个班级都空了。一如曾经的每一个中午，只有他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多数时候是睡醒的，没有人叫自己，更不会有人唤自己去吃饭。
明明这应该是最正确的方式，一时间的热血冲头，冷一冷，说不定就好了。
杨锋锐慢慢地趴在了桌上，烦躁地把脑袋压在了臂膀上，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都走了最好！不就是一个林旭吗！娘的都磨叽什么啊！不就是咬了一下吗，还真有什么内涵了？老子就是突然精虫冲脑了继续发泄借你用一用怎么了……
愈是自暴自弃，就愈是难受。难受得整个心都揪成了一团，可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难受。
“小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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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林旭提着饭盒神使鬼差地就走回了教学楼，慢慢地顺着楼梯走，每一步都像是压好了步点，越接近一步，就愈加抬不动脚。
林旭突然觉得自己提着饭盒的动作很熟悉，就好像曾经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是这样干的。记忆力就渐渐浮现了那样一段时间，自己每天中午傍晚都早早从食堂吃完了饭就打包好去教室找人的情景。
找的是谁？还是那个家伙。
杨锋锐丢了饭卡，身上连补饭卡的钱都没有，每天中午就饿着肚子在教室里睡觉。林旭有中午回来拿作业的习惯，也顺便帮别人把作业一起拿了，开始还忍着不理会那个半死不活的家伙，后来实在看不过去了，就带着午饭来找他了。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因为没了饭卡而被饿成那样的。
可怜得不行。
一个人缩在诺大的教室里面，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大型犬类，一边嫌弃地看着水瓶子一边痛苦皱眉喝水，最后干脆就睡了，一副肚子你再大爷我都不伺候了你的模样。
林旭这人有个毛病，就是看不得人可怜，看杨锋锐那一副受伤的舔伤口样，屁颠屁颠就上去了。
犹不知有一天自己被人吃了连骨头都不带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