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拉米尔自小喜欢往父亲的图书馆里钻。
那是只有摄政王家族才可进入的大图书馆,窗户开得极少,灯光摇曳昏暗,图书馆员穿着白树图样的布袍沉默走动,大理石的灰白四围墙面中央是层层叠叠的古老杉木书架,法拉米尔有时看着书也会怕了在里头迷路。很多年以后法拉米尔听说霍比特人被带去了遥远罗翰的法贡森林,便回想起旧时的图书馆,大概是一样的神秘、昏暗而古老,只是图书馆里回荡的不是树胡的歌声,而是无数个世纪以来知识的低喃。
他总爱读史,那些流传千古的故事,或壮烈或凄悲,总是一种动人力量,初时他喜欢那些第一纪元精灵的传奇,只是有次偶然看见一本褐皮银字的将军传记,却猛然被刚铎前朝的故事吸引了。
那将军叫索龙吉尔。
传记里头的将军效忠于艾克希里昂,法拉米尔的爷爷,与他的父亲迪奈瑟不合。
这句在刚铎普通图书馆中极简的史书简介,在只有摄政王家族才能进入的图书馆里头,便是一场场生动的战役,每一字里透出的……大概只能用绝代风华这个在一纪精灵那里已经俗了的词形容。
黑发灰眸,从来一身简朴装束只用一颗银星别住斗篷,睿智大度而又勇毅惊人。法拉米尔能够勾勒出索龙吉尔的模样,也许那跟父亲迪奈瑟极度相似,只是少了父亲的那几分戾气和专横。
但不知为何,法拉米尔不会崇拜父亲,却从第一本传记开始就崇拜上了这个已失踪的前朝将军,有时他甚而隐隐觉得,若自己的父亲是索龙吉尔那样的人物,该多好。
并不是说法拉米尔不爱自己的父亲,他从来难以理清自己对父亲的感情。父亲迪奈瑟偏爱波罗莫而轻视他,米纳斯提力斯中众所周知。法拉米尔并不因此讨厌父亲,他明白哥哥符合父亲的需要——战时的勇将,一往无前,不会多问任何讨人嫌的问题。
法拉米尔很清楚父亲本人并不是故意有什么偏爱,是米纳斯提力斯需要——是现在刚铎危急的局势需要哥哥这样的人。他很清楚父亲心里除了刚铎,其实再也装不下其它。因而,甚至无法对他这个次子产生什么好感。
一次次回到图书馆阅读索龙吉尔的传记,法拉米尔的思绪飞到几十年前,那个战火不那么激烈,连书中的迪奈瑟王子也好像比今日更通人情的时代。那个时代有名英雄叫做索龙吉尔,没人知道他来自何方,也没人知道他最终去向何处。
又是一年母亲芬朵拉丝的祭日。
两兄弟沉默地站在父亲座前,一左一右,迪奈瑟却只埋头研究作战地图,正眼也不瞧他们两个,大殿中一片死寂,连侍者来去都不敢有半点脚步声。
最终还是波罗莫先忍不住了:“父亲,从前将一年去看她一次改为五年一次,今年正该如约前往,请您准许。”
“我不准。”迪奈瑟抬头,没看波罗莫,却将鄙夷的目光投向法拉米尔,“别听你弟弟怂恿,不切实际地煽动人,他就爱这一套,多半还是向那个灰袍老骗子骗来的,她坟在白城之外的山丘上,你俩——尤其是你,波罗莫,你若被魔君抓去了,刚铎的损失无法估量。近来出兵,我们也不向那个方向。”
法拉米尔不敢说话,甚至不敢迎上父亲锐利的眼光,他还是不要说话的好,父亲对他这个次子的鄙视已经到了他的劝谏会起反效果的程度。
没错,去看母亲是他的提议,可也是哥哥打心眼儿里同意的。法拉米尔明白,对他们两人来说,早逝的母亲都是一种过于短暂的爱,也是过去温馨美好生活的相争。白城是两人尽力守护的地方,可也逐渐变成一座坚固的牢笼。牢笼之内除了父亲的意志外没有真理,除了摄政王王子的责任外别无追求。
而来自海边的母亲,迥然不同。
“当初是您要把她的坟迁到白城外的!”波罗莫大声说,“您看当时我太伤心,弟弟年幼,虽不哭泣,却是整日没个笑脸。您索性连这伤心之地也不让我们看见……后来又借口防务不可耽搁,把一年一次看她的事改作五年一次,五年已到,让我们去吧。”
“我不准你们去。”迪奈瑟神色不变,对一向宠爱的长子也不加训斥。
法拉米尔知道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那天晚上法拉米尔一夜无眠,他从窗户看去,只见父亲的窗也亮了一宿,想是连夜制订作战计划。
次日,城内风传灰袍圣徒米斯兰达来了,法拉米尔起初颇为高兴,后来却又听说迪奈瑟不准巫师进入内城,米斯兰达也无法,只得在帕兰诺平原上暂歇。
我得去会会他,法拉米尔暗想,米斯兰达总带着许多有用的情报,只是父亲甚少听取罢了,从前就是这样,米斯兰达把他注意到的与刚铎相关的情事告诉他,法拉米尔筛选后告诉哥哥,哥哥再进言于摄政王座前。有时,法拉米尔想,父亲肯定知道哥哥的情报是哪里来的,可也不说破,更不直接接待米斯兰达,父亲的想法可深得猜不透。
是的,他就说去巡查……只要带几个信得过的随从。计划好法拉米尔便迅速开始准备。他一身战甲走向马厩备马时,一名身材过于高大的马厩卫兵从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人一身马粪味儿,法拉米尔侧头,看见米斯兰达似笑非笑的一双眼睛。
“米斯兰……”他惊喜。
“这些马的味道可不怎么好,早知我应扮作其它卫兵的。”老人抱怨,咧开嘴笑,“法拉米尔,好久不见。看来你有事找我。”
“你总是无所不知。”法拉米尔钦佩地回答,“今年刚铎盛传罗翰人卖马给我们的大敌,确有其事么?”
米斯兰达皱眉,严肃起来:“唔,其实我也不敢确定,我尽量说说便是。”法拉米尔点头,靠倚在马厩围栏上。
就罗翰战马问题交换过意见后,法拉米尔在马厩旁不安地走了几个来回:“其实米斯兰达,我还有问题……不是关于战事的。”
“你直说就行。”
“很多年来我不敢问你……说来也奇怪,你明明是知晓艾克希里昂摄政王时代的人,那么多的史料都莫名其妙不见了,我也只有问你,我却一直不敢问。我要问你,为什么我在外头的图书馆见不到前朝将军们将军的传记?为什么即使是在摄政王图书馆里头,关于前朝的记载也那么少?”
米斯兰达沉默,摇头:“法拉米尔,你总爱问得迂回。我上次去摄政王图书馆查找资料时,看见有两个书架是最近翻动过的。一个是索龙吉尔的传记,一个是关于已逝摄政王王后芬朵拉丝的。迪奈瑟和波罗密尔想必都不会翻,你只是想知道这两个人吧?”
“索龙吉尔吸引我的是他的战功……至于王后……她毕竟是我母亲。”法拉米尔回答,然后又说漏了嘴,“有时候,我很想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娶她,既然他不爱她。”
米斯兰达站起来,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习惯性先开始摸索着腰间的烟草袋,半天没摸到,大概是换上卫兵装束时弄丢了。他冲法拉米尔叹气:“你不该问我这个问题的,那些年我虽然多次来刚铎,却甚少见到芬朵拉丝,对于你父亲和她的关系,我就更不清楚。你该问索龙吉尔,他还熟悉点。”
“索龙吉尔将军还活在世上?”法拉米尔敏锐地发问。
“喔。”灰袍圣徒皱眉,“你知道的,我跟索龙吉尔私交不错,我后来见过他,他是还活着——不过最近战事加紧,我上次见到他也是好些年以前了。他现在又跑到了什么地方去,我更不知道。”
法拉米尔沉思片刻,米斯兰达不会直接撒谎,但他若在言语里含糊隐藏真相,任谁也没法逼他详尽说来,摄政王王子决定不再追问:“知道了,请继续吧。”
“时间紧迫,再说我也的确不知道多少信息,还是让它——”米斯兰达变戏法似地掏出一张泛黄的纸条,“来告诉你吧。”
“这是什么?”法拉米尔饶有兴趣地问,巫师总是有备而来。
纸条上密密麻麻写满符文,似乎是矮人的语言,法拉米尔读过许多精灵的书籍,也粗通辛达语,矮人语可是半点不知。
“除了索龙吉尔这个活生生的人外,史书也知道前朝的所有事情。我是说,那些被隐藏起来的史书。”米斯兰达笑,“想想你父亲会把史书藏在什么地方。是的,就在图书馆里,一面墙壁后头,可是怎么藏起来呢,密道不是学识满腹的迪奈瑟的风格,他更喜欢密门,刚铎有不少精灵语研究者,精灵文书写的密门口令不安全,所以他采用了没几个人类会的矮人语……很聪明,是不是?哦,不过我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我没看过。”
“啊……顺便说一句,我觉得我在煽动你。”米斯兰达瞪着一双老眼,挑眉。
法拉米尔低头看着纸条,他知道他得花时间学习矮人语了,这方面资料很少,他又不能让父亲察觉自己在学这些:“你一直都在煽动我,米斯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