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影像者、影响者——杜琪峰导演访谈录【期刊文章摘录】

今时今日的香港电影界，数风流人物，还看杜琪峰。他是一位不肯妥协的电影导演----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电影理想，一路走到今天。在香港拍了将近30年电影，到目前为止导演42 部，加上监制已有60余部影片，当许多中国电影人纷纷出走好莱坞，杜琪峰依旧执著地坚守着他的本土。1996年“银河映像”创立后，他率领着一班相对固定的合作伙伴经历了一个迅速飞腾的成长过程。在香港电影工业低落的景况下，杜琪峰认真地书写着他的电影世界、实践着他的电影理念，他的电影作品超越了主流类型，有着强烈的个人风格，以及对人生独到的表达。他主张用影像记录当下时代的转变，当下的社会文化。作为一位有责任感的电影作者，带着自己对人生的体验，他尽心尽力地去创作能够影响观者思想的电影作品，并用他的力量去帮助下一代电影人的成长……

吴：您在1979年底拍摄了首部电影《碧水寒山夺命金》，能讲讲您是怎样与电影结缘的吗？80年代初正值香港电影新浪潮时期，您的《碧水寒山夺命金》也是在那时完成的，同时期“新浪潮”的许多导演都有电视台的背景，他们都在那一时期转型成为电影导演，而您在拍完《碧水寒山夺命金》之后又回到无线电视继续做编导，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呢？
杜：其实拍了电视之后有个理想就是拍电影。做导演的历程里面，我想最大的愿望就是做电影导演，不是电视导演，也不是电视台的导演。这个目标是当时我拍第一部电影的原因。
拍完第一部电影之后，我觉得原来理想同现实是两件事。要成为一个电影导演，不是可以拍到就是电影导演，要真的明白作为一个电影导演的条件是什么。而电视是一个工具性的东西，在创作上不会对导演有那么多格调上的要求，不是导演态度上的要求，是工业上的要求。电视导演是一个operator（操作者），形式的导演。电影需要创意、自己的理念、风格。当一个operator变成电影导演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好多事都做得不好。所以在拍完第一部电影后，我觉得要有一个做电影导演的资格，需要更加了解怎么样做一个电影导演。所以就回到电视台，第一为了生计，第二在那里可以白由地想怎么样拍电影。
吴：您在无线电视做编导时，制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电视剧集，这其中有很多部剧集都改编自金庸或古龙的小说，在您日后的许多电影作品中都有着浓重的江湖味道、武侠痕迹，是否受到您早期电视制作的影响呢？或者说您的创作受到了金庸和古龙的古装武侠小说的影响？
杜：我在电视台拍了好多金庸的作品，古龙的不是太多。我很崇拜金庸先生的作品。很多人都问为什么你以前拍了好多古装电视，现在拍电影却很少有古装的。实质上我已经把古装的世界拍到了现在的电影里面。所以大家看的时候，都会发现影片有些魔幻化、人物有些浪漫化。金庸小说对我现在做电影有很大的影响，是他令我的电影里边有杜琪峰的想法的。

吴：您的暴力美学有没有受到金庸武侠小说的影响，或是受到70年代香港武侠片的影响？比如您的电影中，人中弹后，身体里会喷射出血雾，应该是中刀剑后才会出现的吧？能否具体谈一下您的暴力美学观呢？
杜：我的电影受到了很多不同国度的电影人、电影的刺激、影响，金庸小说是其中之一。譬如黑泽明导演、胡金锉导演、西方导演山姆·佩金法（San Peckinpah）拍的动作片，欧洲的梅尔维尔（Melville）都有影响到我。我在他们的电影里面看到了很多不同的东西。让我想到了很多。其实，我是受到了很多电影共同的影响，出现了我自己的东西。
每个人看动作暴力都不同。简单讲，西方人画田园画有好多种不同的画法，中国也有好多种：水墨、抽象……各方面都有，一切都存在。作为创作人怎么样将世界上存在之物描写出来呢？就是创作人的本事了。在我看来，暴力也好、动感也好，是一刹那的灿烂、光辉，这是美感，是完全可以描写的。我中意的描写风格是浪漫的。血是可以喷出来、或是不喷出来，可以是水质的、也可能是粉质的、固体的，如果觉得看到的东西那一刹那是红色的，就把它当作红色的。如果灯光不是那么打，看到的不是红色的也可以，因为在美术上用的光度不同。其实我们做导演的就是要把握这些东西，用这些很细节的东西去表达自己的思想。
我希望我自己电影中表现的暴力是浪漫的、有美感的。时间的长短由我来决定，要什么颜色，还有其他东西怎么配合，视乎我的需要、我的表达，很个人。可能有的导演就不喜欢，喜欢描述得很真，那也是一种导演的风格。

吴：上世纪80-90年代初，您导演的电影很多都是卖座喜剧《八星报喜》（1988）、《吉星拱照》（1990）等。您把那时的电影创作看作是“为老板、为观众的创作”？在您自己的制作公司“银河映像”成立后，喜剧仍是您创作中不可少的一部分，有没有试图在喜剧中也注入自己的表达呢？最近三年不怎么拍喜剧片了，是有意的转变吗？
杜：我拍《孤男寡女》就会拍《枪火》，拍《瘦身男女》就会拍《PTU》，不会将两件事搞在一起。如果那部戏是商业片一一轻松的喜剧，我就不会加自己的东西进人。如果是《枪火》那样的戏，就是有我个人思想性的电影，我不想将一点商业的东西放在里面，我自己会很清楚为什么拍那部戏。拍商业片要对老板有个承担，要负责任。对老板来讲，他要赚钱，然后再将钱给我拍电影，所以我拍那样的商业片。另外一些就是为我的理想而拍的电影，老板不要理会我赚不赚钱，不准问我什么时候拍完，也不可以问我用什么cast（演员）。我不希望把两种片搭在一起，我会觉得两个负担好重，会有冲突。那么不如我自己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有可能很personal（自我）的电影都是商业上不错的电影。但（老板）不可以指定我做什么。而且当我拍我自己风格的电影的时候，一般都可以cover（收回）老板的投资的。
1996年“银河映像”成立之后，最重要的就是能够坚持“我是一个导演”，我要在我的作品上反映这个坚持。
吴：您曾说过您自己都很喜欢《沥咕沥咕新年财》，那是部商业片。
杜：那是《大只佬》（《大块头有大智慧》）上面那部戏。我中意的原因是商业上面可以加很主题性的东西，人物的性格各方面都很好。
吴：很励志的一部电影。
杜：电影本身，就是想鼓励大家做人的道理。《大只佬》同韦家辉一起导演的，最希望讲到的就是因果，有因必有果。“果”改不了，因为之前种了这个“果”，要改就要改“因”
。 “因”就是现在，现在改，将来的“果”就会改变。人生就是在这个过程里面不断地因果因果，佛学更大的就是一世、两世、三世……今世做的事可以做错，但是来世、再来世为了这“因”就要做好多好多事来赎罪。如果今天做了一些好的东西，就会得到一些好的结果。简单说，就是“因”和“果”。

吴：90年代开始，您的创作逐渐由主流类型电影向具有强烈个人风格的电影转变，尤其在“银河映像”成立之后，可以谈谈是什么原因触动了您当时在创作上的转变吗。与“九七”香港社会的转型有关吗？
杜：“银河映像”之前我拍了很多商业片。1995年，我就问：未来的杜琪峰会是导演，或者是商业上的“搞手”一一都叫一个导演？将来我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导演呢？以后我是不是继续做这样的导演呢？电影事业一定是我一生的事业。1995年我差不多40岁，我应该决定下半生我要做什么样的导演。所以我决定在1996年成立“银河映像”是因为导演应该有自己的作品。由于时代的改变，社会、经济上的问题，你可以拍一些不属于你的电影，但最终目的一定要做作为一个导演应该做的事——尊重电影行业，尊重自己，拍出作品性的电影——可以代表自己的电影。不能每次都为别人去做、只为“吃饭”去做，为钱去做，那样我的存在便没有意义。
到今日我都在寻找怎样拍电影，也都希望将来我有一部电影，起码作为导演人家不会忘记杜琪峰，只要提起这部电影，人家就记得杜琪峰了，这样我就会觉得我成功了，现在我还都在一路寻找着。
1996年成立“银河映像”之后，拍了《一个字头的诞生》、《两个只能活一个》、《暗花》、《暗战》……好多戏都不赚钱。公司或者我的同仁都觉得我们会慢慢被工业淘汰。于是我就返回去拍《孤男寡女》、《瘦身男女》，那样的电影令我们在工业上取得平衡、回升。但我的理念上还是要拍一些代表自己的电影。

吴：从《黑社会》、《龙城岁月》开始，您提到创作有意注重文学性，能谈谈文学性在影片中具体以什么方式呈现呢？这是不是您未来创作的一个主要发展方向呢？
杜：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有多些文学性的意思是，希望自己的电影能够影响大一些，就是这样简单——就是多些人能够接受，因为这部电影影响到人的思维。《黑社会》是我初次用这样的想法去做。将来我能留下的最宝贵的东西就是一部令人觉得值得看的电影，这是我的理想。
吴：您的电影中大多是以男性题材为主，尤其是“银河映像”之后的作品《枪火》、《暗战》、《黑社会》系列……以及新近的《放·逐》，并且多是男人群戏，为什么如此中意男性题材呢？您以前的《东方三侠》、《现代豪侠传》、《钟无艳》虽然也是“女人群戏”，但剧中的女人却都很阳刚强悍，其实是比较男性化的女人。
杜：因为我不是很明白女人。兄弟情与江湖、与金庸小说都有关系。拍《东方三侠》、《现代豪侠传》最大的原因是男cast（演员阵容）太贵，所以选择女cast。拍《钟无艳》因为我觉得钟无艳这个人非常戏剧，并不是因为她是女人。有一个说法好悲哀——“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这个说法令我觉得做女人都好惨。
吴：您的电影有很浓的宿命感，在您的情感取向下，对于悲观宿命有怎样的思考呢？
杜：我自己的生存理念都是宿命。很多时候人都会重复犯错，不是重复一次，是不断重复，这就是人生。用在宿命上，人生是可爱的、可笑的、有趣的。
吴：男性在您的电影中惯常以**或黑社会的身份出现。 “银河映像”早期比较多地关注“黑社会”，后来转向“**”，而后到了《黑社会》系列又开始回归，为什么如此钟情此类题材、群体呢？您的《十万火急》描写了一班消防员，都是很边缘的群体。
杜：总有一些人不守规矩、没有秩序，叛逆、浪漫、挑战。对人生的看法，对友谊、爱情等，就好像江湖，就像金庸的小说。我的警匪**察或者黑社会都是一个江湖。
吴：为什么觉得黑社会更适合您在电影中的表达呢？
杜：因为符合好多边缘性的东西，一些挑战的东西在里面。黑社会在香港有好多年历史了，香港最高潮时有50多万人同黑社会有关。历史未必会记录这些。黑帮历史不会在真正的历史里面有记录的。“九七”香港回归，是国家大事、中国人的大事。香港人要面对新的生活，教育上面有所改变，经济上面有所改变，政治上更有所改变，黑社会都要改变——因为社会的改变。香港黑社会在1997年前后是很安静的，没有大的动作，没有对这个社会造成压迫。拍黑社会，我表达的是历史发生的事，已不单纯是一个江湖那样简单，是香港人的事，也可以代表我的看法，有的事就是这样，用真正的法律观点去解决是解决不了的。国家这个角度——“黑社会都有爱国的”，其实是有个情谊在里面。历史会很明确地讲给大家听的。如果没有中国收回香港，黑社会怎么会改变呢？因此，在这个故事中我不会去描写action（动作）、不会去强调黑社会兄弟情义或行为，这种故事我以前不会这么写，但是现在会这么写。

吴：**与黑社会人物也不像我们惯常经验中那样**好、黑社会坏。在您的电影中，**也会犯错。
杜：可以说香港的**大部分、90%多都是尽力的、没有贪污，对香港公民是服务的态度，但是不代表没有出错的。人生就是这样，在不同的处境中就会有不同的体验。其实每一样东西都有自己的精神、价值，但是人或者处境不同，也许就不能体现它本来的价值、精神。片子里会不停地出现这样的情况。
吴：您2003年前的电影作品中出现的枪战场面都是在相对开放的场景中，街道、停车场……而近几年的枪战转向了狭窄封闭的小格局上，这样的转变是一种较之以往自觉地突破吗？
杜：我选择场景主要看visual（画面)是否合适，没有特别的意义。好窄或好宽没有太大的代表性，有的时候我觉得需要一种距离，有的时候我反而又觉得开枪都不一定需要距离——很近都可以开枪。香港的空间特点本身就是很挤逼的，不需要表达，都是环境给你的灵感。
吴：您的电影都“非常的香港”，拍这个城市的人这个城市的故事，不过《暗花》、《放·逐》是在澳门拍摄，您选择澳门而非香港的原因是？
杜：我在香港长大，在香港51年了，我很中意香港，很希望在拍电影的时候用香港的场景来表达我自己的东西。但也不是代表我对别的地方没兴趣。我是一个“老香港”，我很熟悉香港，知道应该怎样利用香港，取哪里的景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吴：您会继续坚守本土化创作吗？听说您要翻拍梅尔维尔的《红圈》，是向国际化发展吗？
杜：这部戏因为是在香港拍，所以我有兴趣做。这部戏会讲英文，因为我没有拍过英文。这部戏有外国的制度，我想尝试一下外国的制度。我要在香港做外国人的事。
吴：香港电影境况不是很好。您依旧要在香港坚守？
杜：很多人说给你很多机会，你应该快点去美国拍电影，七八年来不停地叫我去拍。我自己的感觉还是没有做完，我在香港的责任没完，我对香港的情谊好大，能够在香港拍戏是我一生最大的愿望，不需要到别处去拍。如果能够在香港拍戏，终生作为一个导演，我觉得已经足够了。

吴：您从事电影事业20多年来一共导演了42部电影，算上监制的电影就要有60部左右，那么您是怎样保持高效率与高质量的创作呢？您在拍完《放·逐》后仍有几部电影同时进行拍摄？
杜：我现在年纪还可以，精神还可以。我也晓得5年、10年之后我不可以像现在这样了。所以，我尽量在这几年不停地去拍或去找，想着怎样去拍一部好电影。名利对我不重要了。过两三年之后，我就会慢慢减少拍电影。我尽量在这几年去尝试，做错了没关系，寻找我中意的东西。我希望寻找一条路线，思想上的导向和方法。拍电影的量不是重要的，电影的质素是最重要的。
吴：几部电影同时在拍，怎样做才能保证质素呢？会不会很困难？
杜：不会，已经习惯了。
吴：近些年您的作品得了很多奖，去国外电影节参赛、展映、可以看作是您电影事业的一个高峰吗？
杜：好多人都说这是杜琪峰的收成期、高峰期，我自己反而觉得不是。对我来讲是一个学习的时代。金像奖也好、其他奖也好……不是我最想达到的目的。但是，做事情是讲因果的，自己做了什么，结果就会怎么样。用时间、时代让人来决定你所做的一切，给你评分。我自己不能给自己分数，也不能讲我自己是什么……现在我能讲的是，以后的日子我能拍到一些电影——对群众的付出，或者日后人家看到这些电影会记得我。
吴：《柔道龙虎榜》是您最喜欢的作品之一，是向您的偶像黑泽明致敬的影片，可以谈谈黑泽明对您的电影事业的影响吗？
杜：到目前为止我自己最中意的电影是《柔道龙虎榜》。我很尊重黑泽明导演，他是我智慧的来源。70年代日本电视来香港，风靡全香港的就是《柔道龙虎榜》。2003年，香港经历了经济衰退、SARS……香港人觉得自己没有志气，没有奋斗精神。我觉得错了。70年代时，在香港成长的所有年轻人，要做好多工作，非常地勤力一一白天上班，晚上上学。不像今时今日，香港政府有钱了，社会进步了，你们已经得到很多东西，一个转变就让你们垂头丧气。《柔道龙虎榜》其实就是讲——无论遇到什么，你都要记得翻身，这才是真正的人。里面的情怀都是我自己的情怀。片中小梦（应采儿饰）
去捉红气球的时候，两个男人都不知道怎么帮助她捉住那个气球，三个人都不知道怎么办……整个表现都是我自己的内心世界。不问为什么，群策群力。我们有明日的天空，就是那部电影里我想表达的东西。那部电影其实是很杜琪峰的一部电影，2003年那个时候的想法和情怀。那部电影影射到我，所以我中意它，是我自己的理想、世界观，有一点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