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野苍染，仆仆尘风。
数丛幽篁掩映着春阴初入的草庐，凝了冰霜的竹叶莹然青碧，净若琉璃。
他归来时，一袭青衣映雪，眸光里洒落了几点辰星，墨发未挽，倾垂于肩。彼时，月色如玉，便在那似缎非锦的发上镀了一层隐隐流光。
世有殊色，但无经年良景。人说情深不寿，大抵总归如此吧，强极则辱，慧极必伤，而如他那般绝代清华的男子，自然更加难逃虔情桎梏的束缚。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如少游，再如容若，此生深忆，只一句轻许，便相思入骨，从此三千笔墨只为她，也只能为她。
童儿伶俐的自他手中将经卷接去，旋即，那长身玉立的衫影便流水行云的踱至房门，伸指挑帘，抬足踏入房中。
空气里唯余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雅，共满庭纤琼浮动的暗香与疏影一道淡淡的漫浸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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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遇见他，是在某个午后。
我去赴一场实非情愿又无法推脱的宴饮。席间瞧着众人觥筹交错的虚实应景倍觉无趣，便开始打量房内的铺陈。
四壁均挂有水墨行文，丹青款款，落笔朱批，架上陈列也多古韵盎然，足见此间主人意尚风雅。
茶具亦是一系清肌赛雪的骨瓷，贴在掌心里摩娑，触指温凉，釉质极佳。
自椅内转了个身，这回入眼的是一幅雕在木板上的画。虬枝细瘦，新妍簇朵，刻工娴熟圆转，刀法流润畅如。心中暗赞：好一幅傲雪凌霜的墨梅图。
旁人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纷纷起身去猜那图中题的字。因以繁体书就，字迹又过于逸驰飞扬，好些字均念不出。于是，一位熟识已久的长者便要我也来辨读。
推椅起身，踱去细看那上面的字迹，略一辨认，遂轻声念诵：“金谷年华，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大约座中人都不擅诗词，念完仍有人在为那些不甚潦草的字迹争议着，但这词却令我生生记住了它。
为何明明是一幅墨梅图，却配了首咏草的词呢？乱生的春色，萋萋野纵，旷远的孤冷。写这词的人，当初是怀着怎样一份怅惘与哀愁，才将世情写得如此憔悴沧桑，过眼云烟般陈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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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记起他是谁，原来一早便在那占尽风情的山园初识了。
世间男子多爱仕途，他却终生布衣，不卑，不亢，不趋附。他曾自为墓于庐侧，作诗云：“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
他就像这尘世在夜里生出的一朵梦，酣恬而飘忽，夜半而来，天明自去，且，去似朝云无从觅。
风吹离笙，廊前青阶上一地月光洒落成雪。霜影尚浓，他便入了雾都，出了云庐。
每有客至，寻不见小舟临水，山色幕遮，碧荷田田，数亩平湖空念远。童儿纵鹤放飞，苍霄现鹤影，他才悼舟而归。
这般心窍九转玲珑的法子，怕是只有他那样才情兼备的男子，才能想得出吧。
那时，照几番旧时月色，他立在园中朦胧的花树下，一身轻薄的衣衫将整个人衬的似真似幻，如同蕊间的初雪。
临一池清浅，敛袖执笔，以心为帛，以魂落墨，勾勒出疏影横斜的梅枝，将缕缕暗香写进了潋滟的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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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就想起了无意中读过的一首小词：《相思令·吴山青》：“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争忍有离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将一对有情人来不及倾诉便长此相离的悲苦写得如此动人心弦，读后不禁柔肠百转。初时还以为是个女子所写，竟不曾想，也是出自他手的千古绝调。
我知，他是有爱侣的，他爱的，是他的鹤子，他的梅妻，却为何会留存于世这样一首小词？
宋室覆灭，帝都风云，盗墓者闯入他孤寂的墓府，世人才知，后来伴他生世长眠的，只有一方端砚，一支玉簪。
君复，君复，终生未娶，归隐林泉的你，心内是否也曾念着一个罗带同心结未成的纤影呢？
智圆禅师曾这般赞你：“心交如美玉，经火终不热。面交如浮云，顷刻即变灭。对坐成参商，咫尺成胡越。我有心交者，不见几岁月。山叠水茫茫，含情向谁说。”
无心入世，却有经骨禅心。“然吾志之所适，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只觉青山绿水与我情相宜。”
玉壶流转，星陌复迁。小园内纤骨凌寒的清影，这一季再踮足立枝头，摇曳生新幽。
此去经年，岁月也在漫长的无涯里生出了华发，今生的你又转落在哪一户人家……
二零一三年三月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