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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行抄——童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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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行抄之童蒙
作者:流光


1楼2013-06-09 14:43回复
      一 乱雨
      这是某个仲春的午后。
      地点依旧是在土御门的宅邸。我们的主角安倍晴明,此时正端坐在内室,笔走龙蛇地埋首在一堆案头工作上。藏青无纹的简单直衣,凹绫的白缎外褂随意搭在肩头,阴阳师手搦彤管,在一叠萱色怀纸上潦草而飞快地涂写着什么,偶尔停顿下来思索片刻——纸张的质地,以殿上公卿的标准,多少有些粗劣了,不大可能是情书。长廊通往内室的竹帘高高挑起,湿润温暖的醺风微送,间或拂起主人垂落的衣袂与鬓发。
      一片静谧中,自动门无声无息地开了。沉浸在笔墨纸砚间的主人未及反应,一个黑衣少年便穿过板条窄廊径直出现在内室门口,走路像猫儿似的悄无声息。踩过的桧木地板,留下一串黑乎乎的泥印。
      阴阳师抬起头来,端庄的面孔隐约有些抽搐。
      “猫又,你家主人又有什么吩咐吗?”晴明牵动嘴角算是微笑招呼。少年不答,忙于将碟子里的鱼干尽数搂到袖子里,同时嘴里不忘叼上一块。
      “保宪大人要我传话,由于谷仓寮事务繁忙,贺茂世家那几位阴阳见习生的课他又没时间上了。晴明大人是他们未来的上司,就请继续替他们上几堂课吧。”黑衣少年在本系列的第一集中早已登场,正是安倍晴明传说中的师兄贺茂保宪的惯用式神。晴明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每一个式神哪怕是临时式神起名,并一再强调名字是唯一的咒是极其重要的存在。与晴明的习惯相反,贺茂保宪是个懒的接近凝固的人。其表现方式之一在于,他给式神白桃起名为白桃,猫又起名叫猫又。
      “号称最清闲的谷仓寮倒忙得不可开交,难道我身为阴阳寮长官的就成天闲着没事吗?”晴明心平气和地反驳,“告诉你家贺茂大人,我也没空。还有,请他不要再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还说着‘麻烦死了’这种话,他会连貌似安全的身材也毁个干净的。”
      “保宪大人说了,晴明大人一定会照做的,您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乖巧听话的好孩子。何况名师出高徒,有谁能比晴明大人将他们教导得更出色呢?这不仅关系到贺茂世家的荣誉,也关系到九泉之下忠行大人的荣誉……”
      不知道是不是室内光线带来的错觉,晴明白晰的脸庞隐约有点发绿。
      “好,好,猫又你可以回去复命了。我会去的。不必再将烤鱼往衣袖里塞,整盘子端走吧……没错,拜托你端走。”
      猫又离开后,阴阳师带着难以描绘的微妙愁容,继续以只争朝夕的速度挥毫。竟然没有留意到屋外的天空渐渐从明媚变得阴霾,直到半个时辰之后,一声从天而降的霹雳震的屋宇颤动,笔下即将完工的一副图画也伴着雷声功败垂成。
      “糟糕!博雅该不会还在路上吧?我昨天有让式神传话,说这几天天气都会很好……”晴明有点忧虑地看向窗外,瓢泼大雨正倾泄而下,满世界迸玉飞花。晴明迟疑着,待要伸手抓向蓍草,浑身上下都在往下淌水的源博雅中将神色哀怨、如同怨灵一般出现在玄关之前。
      “晴明!你明明告诉过我今天不会有雨的。”中将拧着湿透的直衣下摆,打着哆嗦控诉。室外狂风四起暴雨惊雷,廊下早被斜侵的密雨打得湿透。两人坐在内室倚着胁息交谈。为免湿气侵袭,蜜虫一早放下格子窗在一旁温酒伺候。
      “的确不会有。”晴明坚持,“我的占卜绝无问题。纯粹是这雨来得妖孽,简直像是人为求来的。”
      晴明的信心其来有自。占卜方面,安倍晴明不仅仅是独步当时,就算放眼千年之后,也可说是后无来者。天皇对此更是深信不疑,为了充分体现对臣下的信赖,甚至连席下长了枚草菇这种事,也会把晴明召去卜上一卦——这不过是几天前的事。
      由于百年一遇的失算,阴阳师面子上很有些挂不住,因此没再多留意湿漉漉的地板,而是关怀备至地吩咐式神给博雅烘烤衣裳。
      这一天,源博雅与天皇谈论了一阵和琴的琴轧用什么材质比较灵活又不损音质,一边回忆与晴明的交谈一边步行穿过土御门大路,途经二坊一带时被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淋了个正着。事先晴明的式神知会说占卜的结果最近天气一直都会很不错,出门时天气晴好,这个方向也并没有任何犯忌之处,博雅被淋得莫名其妙,捐弃所剩无几的风雅形象,拔腿狂奔到晴明宅邸。
      “晴明,我不是贺茂保宪,你出了差错我又不会笑你。何必找托辞呢?”
      阴阳师回答:“现在才是仲春天气,这样的雷雨正常吗?”
      “是了!竟然还有打雷!晴明啊,你等着瞧吧。明天就会有人参你们阴阳寮一本,说天降异象必有妖孽之类……”
      “也没这么严重,不过是人为求来的。”
      “晴明啊,我记得你说过求雨的法术是逆天的,你绝不会动用……”
      “基本上是这样没错。”晴明略有些困惑地合起扇子,着实纳闷,“这当然不代表其他阴阳师也不会使用。不过,“修长的眉拧了起来,倒有些不怒自威的气概,“本朝阴阳寮规定,求雨这样的大事,哪怕是极小范围内,不通过我的话也是禁止施行的。到底是什么人敢这么逾矩?”
      博雅比较冷静:“晴明,恐怕你的下属就算想找你汇报也有心无力吧。你又是多久没往阴阳寮去了?”
      “我们自有一套连络方式。”不知道是真有其事抑或是托辞,晴明悻悻答道。他的注意力显然全部集中在这不告而来令自己大失颜面的一场暴雨上,“在野的阴阳师,有这份能力的只有道满法师,可是他此刻不在京中……贺茂保宪的话,会是他吗?实在不像。”
      博雅表示赞同:“估计请也请不动吧。那么怕麻烦的一个人。”
      “我明天去阴阳寮看看。如果是有人逾矩求雨,非严惩不可。不然,“晴明沉默了片刻,终于不甚情愿的承认,“不然就是我的易理出了问题,还要重新推究。”
      “那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再相信你的天象预言了?”
      “博雅,不管是哪种原因,这样的事不会有第二次。”晴明郁郁不乐地纠正。
      说话之间雨散云收,晴明止住了自言自语的臆测,收拾起心情,微笑着重新斟了杯酒发出邀请:“博雅,这种事我会好好处理的。说起来,好久没听到你的笛声了……”
      博雅欣然摸出叶二:“晴明,这些天来你是我唯二的听众。”
      “还有一位是?”阴阳师斟酒的手顿了顿,午后放晴的阳光将他细长的手指映得略微透明。
      “是一个藤原氏亲眷家的女孩儿。”
      “藤原氏的女孩?”晴明反问,语气中有着要求博雅将事情讲述的更详尽些的暗示。博雅如数收到,欣然从命。
      “晴明,你还记得几天前,我为要不要应兼家大人的邀请去当他五公子藤原道长的乐艺老师一事,征求你的意见时……”
      “哦,当时我说了些什么……”晴明开始继续伏案写作,随口应承。
      “你当时说,传道授业为人师表、为身后立德立言,是真正有意义的好事,比我们成天喝酒闲聊要有意义得多,所以我就听从你的劝告答应了。”
      “我说过这样的话?”晴明有些不可思议。
      “就差立字为证了,晴明。结果轮到你自己给阴阳见习生代上几回课,每回猫又过来传话你的脸色就阴沉得跟怨灵有的一拼。真这么不乐意,何不索性拒绝你师兄呢?”
      “我正在设法解决上述矛盾……你没见我正忙着吗?”晴明反驳,“博雅,我没记错的话,你刚才有说我是怨灵……”
      “比方,仅仅是个比方!话说回来,你到底在忙着写些什么?”博雅探头过去试图看清稿纸上的墨迹。
      “博雅,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晴明不动声色地搁笔,顺手拢住字纸,“说起来,你也同样怨念不小的样子,是在内大臣家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了吗?”
      “也不是,只是有点……”博雅悻悻地自斟自饮,“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学生太难管教了。”
      “如此微不足道的挫折……”
      “晴明,要是你亲眼看一看就知道了。说到底,我还比较羡慕你呢,至少你的学生都很尊敬你,而且有学习阴阳术的强烈愿望。”
      “恶劣的不是学生,而是贺茂保宪。他不劳而获,而且不可能给我发薪饷。”晴明吐露矛盾的部分真相。
      “你完全可以开口索要啊,这是合情合理的,晴明。”
      “但是师兄弟之间谈钱就伤感情了,哪怕是九泉之下的忠行师父,也会感到失败的。”
      “咦,你竟是这么想的吗,晴明?”博雅几乎是以一种称得上纯洁无暇的态度回应。
      “不,是贺茂保宪一定会这么说的。”
      “唉,其实对我来说,只要学生是真正热爱乐道的,哪怕完全没有报酬,也不失为赏心乐事……”博雅开始讲述近日里发生的一串琐事。


    2楼2013-06-09 1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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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乐徒
        一般而言,世间的事端都是切身者深受其扰,于局中载沉载浮或喜或忧亦哭亦笑,而看在局外人眼底则因事不关已而显得平淡无奇,若是在千载而下的后人眼中,当然是尘归尘土归土益发不值一晒。然而,一旦涉及到名人,事情的价值便往往相反。
        博雅的学生之一,于当时来看不过是一名家教有待改善的纨裤膏梁。而几十年后,这个现时年方八岁的孩子则会以权臣的姿态站在平安朝四百年治世的权力巅峰,也会成为平安朝上最著名的才女紫式部的庇护人——这些当然都是后话。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当时的公卿以及殿上人们所深深沉醉同时也被后世视作平安风格代表的风雅之道,在外表现为服饰礼仪,于内看重的则是和歌与管弦之道。源博雅身为一位徒有虚名的武将,在正史上从来没留下过博杀刺客或是领兵打仗的任何纪录,但是在另一方面,他却被誉为雅乐之仙,在《今昔物语》上留下了不少关于他的极富趣味的记载。无数公卿子弟也以得到他传授指点管弦之道为荣。藤原兼家,当时最得势的殿上人之一,基于名师出高徒的美好愿望,以重礼诚心诚意地邀请源博雅来教导他八岁的幼子藤原道长。博雅作为当时殿上著名的闲人,自然就一口应承,同时成为他的学生的,还有另外两名藤原氏旁系的公子。
        如果源博雅和我们一样,知道这个孩子就是日后念出那句以气势取胜的著名和歌“此世即吾世,如月满无缺”的摄政关白大人的话,大概会早生不好管教的觉悟吧。
        “只有缺乏美貌与优雅之相的男子,才要寄望于才艺来打动美人的芳心。”藤原道长在拜师的第一天宣称,“而我,只要让她们在帘后窥见我的容貌,就可以让她们忘掉矜持邀我登堂入室了。反之哪怕有出神入化的乐艺,也只会让美人在看到你的面目后,因为太大的心理反差而吓得落荒而逃……”
        “所以,“这位很有见识的小公子总结道,“你只要负责传授我吹笛的姿态,保证足够风流尔雅就足够了,反正也就是装装样子的。”
        “也不无道理……”窥见博雅铁青的脸色,晴明忍笑将话咽下,悄悄将话题转移了方向,“这位小公子学习成绩怎么样?”
        “就这个态度,能好到哪里去!”博雅长吁短叹,“他们对曲谱和指法完全没有兴趣,不好好学也罢,成天没事就作弄我也罢,小小年纪居然在追求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不知是谁家亲眷的孩子,上次被我撞见他折了枝新柳塞给人家,握着那女孩子的一只手,有些咬舌地念着‘谁家女儿如新绿,使我春心乱如麻’!”
        “噗!真是英雄出少年。”晴明赞道,“博雅,要见贤思齐啊。”
        “好,我这就回去娶七八个!”博雅大怒,不假思索地出口反驳,然而话甫一出口就把自己吓得呛住了,“晴明,你又在……咳!”
        阴阳师的唇边再次浮起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
        “不不,是赞美和肯定的意思。博雅说得是。现在哪个殿上公卿不娶上这个数目的妻子,要是少了,出门见着熟人都不好意思打招呼……”
        “是我弄错了……”博雅面红耳赤地央求,异常狼狈,“所以晴明,可以结束这个话题了吗?”
        “那,我比较关心的事情是,那女孩子是美人吗?”
        “美人胚子,不用几年功夫,将来一定是天人之姿……喂,你好像无聊过头了呢!”
        “博雅,我有个提议。想要教训你的学生,不妨一道追求这个小美人吧。如果能将她抢过来,对不听话的藤原小公子一定是个很好的教训呢。”晴明似是完成一个阶段的工作,开始将案上的散纸整理起来,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小楷,间或还有奇怪的图画。博雅刚想探个究竟,却因为听到晴明的最后一句话而剧烈呛咳起来。
        “咳咳,“博雅瞪视着他,一句“这还是人话吗”虽然没能及时有力地道出,可是他的眼神准确无误地表达了这个意思。
        “何必激动?”晴明安慰他,“难道你不中意她?明明就是你入府授课的惟一安慰了啊。”
        “话虽如此,可是什么话到你这里都会变味儿。”博雅道,“每次道长他们吵成一团,只有她默不作声地听我吹笛,有一次还扯我袖子要我再来一首。”博雅刚刚说出口,立刻发现晴明脸上浮出不怀好意的微笑,“你你你!你又想说什么?唉,你这个人!”
        “多心。” 阴阳师眼睑略抬,悠然续道,“哪,你讲得没错。那女孩儿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
        “胡说!”博雅斥道,“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她也来了……”抬起下巴向他身后示意,“就站在你身后不远的池子中哦……”
        “什么!?”博雅赶忙向后望去,身后梧桐枝影婆娑,春樱风华正茂,哪里有半片生人的影子?倒是晴明的式神老鼠,半嘲弄地向他眨了眨乌溜溜的小眼睛。
        “晴明!你越来越喜欢装神弄鬼了!”博雅大怒,“你再闹我不吹了!”
        “好好,是我的错。”晴明的语气中找不到半点反省的意思,“求你忘掉刚才的不快吧,给我吹首最能忘忧的曲子。要没听过的,如果是唐国的古谱就更好了。”看到忘性极快的博雅已经点头应允,又轻飘飘地添了一句,“何况院内的小美人也等着呢。”
        博雅白了他一眼,本还想再说点什么,又一想,还是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博雅把目光投向门外的葱笼草木,举起叶二,凝神吹奏起来。曲调悠悠,从帘内传出,绵绵密密,润物无声。雨后的樱花在乐声的催送下越发娇嗔烂漫。桔梗、紫菀、乌莓也影影绰绰散发出独有的清新香味。阴阳师靠在胁息上,凤眸微瞑,似是在假寐,胭脂般的纤薄唇边笑意加深。
        “博雅,常道是‘无情草木,有情众生’,可是每每听到你的曲子,我就觉得原来草木也会是多情的。”


      3楼2013-06-09 1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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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
          又是十余日后,随着春日的繁华的悄然远逝,绿荫越浓。最后一朵桐花也漫不经心地从枝头坠下。阴阳师例行的旷朝,在一段日子的奋笔疾书之后,带着如释重负的神情轻轻放下手中的湘管。身后的陌生侍女,身着龙胆色唐衣,衬着青朽叶色的表着和藤花打挂的五衣,上前替他一页一页整理书稿,秀发如同濯濯新柳般披拂而下,姿态柔媚而弱不胜衣。这情形真如画里光景。博雅想进屋一时又犹疑。耳边却响起朋友轻松戏谑的久违笑声。
          “博雅,这才是‘寂寞愁捱昨又今’呢。拜这堆东西所赐,似乎觉得有经年的时光没有看到你了。”
          源博雅微微眯起眼,许是觉得好友这午后的笑容比帘外的阳光更令人目眩。对待热情一向是独有的笨拙,因此他稍稍避开了视线,将目光移到晴明所说的手稿上。迟暮的春风多情而无赖地胡乱翻动书页,临时充作了封面的深蓝色高丽纸上,用深墨立文写着四个字:占事略决。
          ——这也是传说中的阴阳师,安倍晴明,所留下的唯一传世的作品。


        9楼2013-06-09 1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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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是清淡悠闲的风格,结尾两段却写得很有历史的沧桑感觉。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也


          10楼2013-06-11 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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