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豺娘出于动物一种苟全性命和对死的恐惧的本能,赖在地上一寸一寸朝后退缩,竭力想离弥漫着死亡气息的雪帘洞远一点、再远一点。
索坨用两条前爪在豺娘脊背上推搡一下,又做了一个象征性的逼迫动作。豺娘呜咽着,朝前跨了一小步。
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改变豺娘去做苦豺的命运,索坨想。假如此刻有一只老公豺自告奋勇地跳出来去替代豺娘,就可以达到既扫荡了野猪窝又保全豺娘性命这样完美无缺的结局。
豺群中曾出现过替身苦豺这样带泪的喜剧。
那次豺群挺而走险袭击地质队牛圈时,公豺桑哈就是替母豺黄珊做了苦豺。当时需要一只苦豺把四条大狼狗引开。索坨把筛选的眼光瞄准了埃蒂斯红豺群最年老体衰的母豺黄珊。黄珊身上的红豺毛都老得褪色了,变成了难看的土黄。当黄珊忸忸怩怩悲悲切切正准备朝牛圈奔去时,突然,豺群中那只名叫桑哈的老公豺斜刺里蹿出来,截住了黄珊的去路。桑哈从年轻时就和黄珊是形影相随的伴侣,一起生儿育女度过了十几年风风雨雨,桑哈的年龄略比黄珊小些。此时桑哈和黄珊交颈厮磨,黄珊眸子里泪光闪烁,伸出舌头使劲舔吻桑哈的面颊。随后,桑哈嗥叫一声冲向四条大狼狗… …
老公豺替老母豺去赴汤蹈火,这真是一种美丽的感情。这跟豺王营私舞弊进行不公正的挑选完全不同。豺群是会默认这种志愿的替代行为的。
唉,假如豺父黑蛇还活着就好了,索坨想.
索坨的豺父壮实高大,背脊上红色的皮毛间镶有一条弯弯曲曲的黑色斑纹,就像一片红婴粟花丛中缠绕着一务黑色小蛇。豺父对豺娘忠心耿耿。索坨记得很清楚,它还在吃奶时,豺娘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它,豺父东跑西颠去觅食,争抢到食物后总是自己舍不得吃来喂养正在哺乳期的豺娘。
可惜,在索坨未满周岁时,在一次围歼野牛的狩猎中,豺父勇猛地第一个跃上野牛背脊,用尖利的前爪捅进野牛的肛门,把冒着热气的牛肠掏了出来。不知是这头该死的野牛因剧痛而跌倒,还是因为心慌意乱在奔逃时被隆起的土坎绊倒,野牛突然轰的一声直挺挺倒地,还跌了个滚,把豺父压在身体底下。受了严重压伤的豺父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垂死挣扎的野牛又凶狠地将犀利的牛角刺进豺父的肚皮… …
假如豺父黑蛇还活着,索坨相信,埃蒂斯红豺群将又会重演一幕类似老公豺桑哈替代老母豺黄珊去赴难的催“豺”泪下的悲喜剧。遗憾的是,人死了不能复生,豺死了也不能复活。
可是,豺父落难后,豺群中很有几只大公豺向豺娘献过殷勤的呀。它们在哪里?它们在哪里?索坨的爪子在豺娘身上踢蹬着,眼睛却在豺群中搜索。哦,屁股上有一块白斑名叫老白屎的老公豺,就蹲在离豺娘几步远的一个浅雪坑里。这家伙年轻时对豺娘垂涎三尺,老像影子似的围着豺娘转,豺娘口渴了要去水塘喝水,这家伙就会赶在前头替豺娘开道,驱赶走讨厌的水蛙和躲在草丛中的毒蛇;豺娘看中了正在荷叶上呱噪的青蛙,这家伙就会不顾掉进水里弄湿皮毛而猛地从岸上扑向湖心。
哦,还有那只名叫老骚公的家伙,年轻时特别喜欢舔豺娘的尾巴,总是趁半夜豺娘熟睡之际,偷偷爬到豺娘身边,伸出湿漉漉的舌尖千遍万遍地舔豺娘那根光滑如锦缎的尾巴,好像豺娘的尾巴是用蜜糖做成的。有时豺娘被老骚公弄醒,便会愤怒地把老骚公蹬得四仰八叉。不管豺娘惩罚得多厉害,老骚公从不翻脸从不还手,总是像摊稀泥似的趴在豺娘面前,尖嘴上翘发出滑稽的嗥叫,满脸痛苦得就像要立刻晕死过去。老骚公此刻站立的位置虽然离豺娘较远,中间还隔着那块蛤蟆形岩石,但绝不会看不见豺娘现在危难的处境。
记得有一次,豺娘在一片长满鸟不宿野藤杂草的灌木丛里逮一只老鼠,不小心后腰部位被毒刺刺了一下,红肿发炎了。豺受了这类伤痛,就不断地用舌头舔创口,因为豺的唾液有镇痛消炎的作用。这受刺的部位靠近后脊背,豺娘自己无法舔到,需要别的豺来代劳。老白屎和老骚公都抢着为豺娘效力。老白屎刚趴到豺娘的背上在一片脓腥的伤口舔了几口,老骚公就衔住老白屎的尾巴,把老白屎拖下背来,自己取而代之来兴致勃勃地舔。老白屎愤愤不平地叫起来,一口咬住老骚公的大腿,把老骚公摔到一边。两只大公豺为争夺舔豺娘创口的承包权和专利权打得头破血流,仿佛豺娘化脓的伤口是山珍海味一般。
现在,不管是老白屎还是老骚公,只要拿出当年的一半殷勤来,就会有足够的勇气站出来扮演替身苦豺的角色。
索坨使劲拿眼色提示老白屎,你也已经老得连只草兔都追不上了,为了你曾经钟爱过的豺娘,难道就不能性出牺牲吗?老白屎睁着眼,冷漠地望着正在迈向雪帘洞的豺娘,脸上连一点怜悯的表情都没有。
老骚公,你爪子上的指甲已经磨秃了,你顶多再活个一年半载寿限也就要到了。为了你曾经痴迷过的豺娘,你何必吝啬这区区一年半载的残剩的生命呢!
“嗬嗬---- " ,索坨扭头朝老骚公发出一串央求的嗥叫,你不是很喜欢舔豺娘的尾巴吗,只要你勇敢站出来,豺娘一定会翘起尾巴让你舔个够的。不不,豺娘还会伸出舌生来舔吻你的脊梁和脸颊,送给你无限的感激、赞美、尊敬和爱意。
老骚公的表现更加差劲,盯视着豺娘的那双眼睛凶光毕露,两只后爪不停地刨着雪地上的积雪,搅得本来就昏暗的天地又添许多凄迷。这家伙还带头朝索坨发出催促的嗥叫,抱怨索坨驱赶得太慢,措施不够有力。这家伙巴不得豺娘速速前去送死,好快快换来可以填饱肚子的喷香的野猪肉。
这狗娘养的杂种!
豺娘似乎很有自知之明,虽然一路挣扎,却没向任何过去曾跟自己有过感情瓜葛的老公豺投去一束援救的眼光。
豺娘老了。任何雌性动物都是一样的,年轻时是一朵花,年老色衰后就是豆腐渣。
豺娘年轻时要有多美就有多美,纤细的腰,丰腴的臀,紧凑的毛,饱满的乳,尖挺的耳,聪慧的眼,金红色的皮毛像是用霞光编织成,浅黑色肉感很强的嘴唇天生具有勾摄公豺灵魂的魅力。假如豺娘现在还年轻,老白屎和老骚公也许肯为了豺娘一个倩巧笑靥,为了豺娘迷人的秋波而代替豺娘去赴汤蹈火的。现在,时过境迁,浓烈的感情早就随着豺娘年龄增大而逐渐寡薄稀淡,最后化为乌有了。
时光不能倒流,感情也无法逆转。
也许天下最靠不住最容易变化的就是那种异性间的情感。
看来,桑哈和黄珊是绝无仅有的例外。
索坨怏怏地放弃了让曾经与豺娘关系微妙的老公豺自动站出来顶替苦豺角色的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