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白相间的琴键，细长的手指最终落在中央C的位置，一首练习曲演完，教钢琴的老师说《车尔尼》是每个学习钢琴的人必须练习的入门曲目，为了良好的触键打基础。也就一遍又一遍不知厌倦的弹奏着，从正午时分一直到夕阳西下。抱着琴谱走在出校门的路上，沿途茂密的树丛遮住了夕阳的余晖，只有隐隐约约的碎光照在身上。 】
【 将发丝拢到耳后，静静的站在路边等司机过来。身后走过的同学纷纷打着招呼离开，与她们挥手告别。微风拂过，吹起裙角，不再喜欢穿那些花哨的裙子，一袭灰色的棉布长裙让身形显得越发消瘦。 】

【在咖啡厅那日后再没见过金六小姐，据说她从那时起既不愿出门，也不愿开口说话。金盛联姻她有出席婚宴，只是那个场合我并不适合出现。】
【恰逢休假，便提早了点儿，来学校等她放学。脑中不时晃过她那日惊恐的神情，她和盛四小姐本不该看到那些……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春末夏初，午后曾雨，小姑娘一袭灰色棉布裙子，神色岑寂地站在湿润的空气里，阳光勾勒着她侧头和同学告别时唇边的弧度，客套、得体却毫无生气，好像在那场无妄之灾后，她就被迫长大了。】
【一如往昔的严妆与旗袍，款款穿过诸多眉目开朗天真的女学生，走到她面前，伸手替她拈去肩上的一小团柳絮，抚了抚她的发】
金六小姐，好久不见。

【约是下午有女学生在这里聊天，长椅上的水都被拭干了。与她一同落座，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琴谱上】
六小姐这是在学琴吗？
【她面部轮廓比从前清瘦了不少。想起那日在街心花园，她捧着花一袭蓝色春装站在不远处无忧微笑的样子，心下不免叹息。路上的学生渐渐稀少，侧头看向被浓荫遮掩着的教学楼，落日熔金绘着那一角清静的建筑，平添了几分辉煌的暖意。】
真好，我还没上过学呢。

即使是做我们这一行，要做得好，也有些讲究。
【想起前几年，为了顺利和受过良好教育的客人来往酬酢，下班后、起床后扶着头啃各门各科的入门教科书的情景。身侧的金六小姐，还有接触过的盛家一众人等，即使性格不同，但是身上那一脉天然自成的风流蕴藉，我却要在经过大量的五花八门的练习后才能像上几分。双腿交叠，在一园书香气息里自嘲地笑了笑】
为了在百乐门里做顶尖的那个，我做了很多努力，包括看书。然而即使我把整本西方音乐史背下来，也只是觉得，肖邦的曲子有助于睡眠。一如我无论怎么看，还是觉得胡适之的《尝试集》和郭沫若的《女神》写得不知所云、乱七八糟。
【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腿上，食指轻轻竖在菱唇前，妩媚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六小姐，请替我保密，不然我的身价会降低。
【顿了顿，看着她不再鲜活的、死水微澜般的神情，笑容变得复杂而柔软】
但你可以。那些我做不到的事，即使你不看那么多的书，也能做得到。

“ 好。 ”
【 点头，微笑着应下她，我不会说出去的，也找不到人去说。总归不会说给盛先生听，他在我面前从来不曾谈及他的工作，除了百乐门，他大概也有其他的事情在做。爹地总说，我不够沉稳，太跳脱，不像金氏后裔。可如今当我真正沉寂下来，他眉梢的皱纹反而更多了。 】
“ 即便如此我也会羡慕，白小姐可以做的那些事。 ”
【 至少不会轻易被人逼到穷途末路，不会那么的不堪一击。这样的乱世，空有一身风骨才是最可笑的事情，枪口之下，一切都变得苍白无力。 】
【 风过，将一片落花送到裙摆上，拾起，摊开手，让它随风继续飞扬。 】

是呀，乱世，人命如稻草。
【环视着一园安宁静谧，夕阳余晖下花草小径错落有致，这一方人间足以入画。谁能想到仅仅在百余里之外，有人在生死线上挣扎，有战士在枕戈待旦，硝烟的味道在空气中无法消散，血与火的威胁无时不在。】
三五年后，谁也说不清那是怎样的世界。或许天下太平了，广场上放飞和平鸽，每一个枪口都插上鲜花；或许依然是乱世，烽火遍地，英国人、法国人又打进来了。飞机在头上盘旋，夜里能听到枪声，出门能看到路边的饿殍或死于战火的人……
若是那么糟糕的年代，只怕你的长辈们能护得住你的周全，却护不住你的眼睛。
【校园内学生散尽，环顾四周，再无一人。从包中拿出一方帕子，铺在膝上；再拿出那把从不离身的手枪，褪下子弹，几乎是一瞬，那把枪就变成了零件散在帕子上。然后一件一件地拼起来，再把它散开。手中稳健而神态从容，犹如对待一件寻常的工具。手指抚过那些零件，侧头捕捉到她的眼睛，声音轻缓而神态认真】
我们没法把你保护得如身处世外桃源，所以，只能期盼着你起码不再害怕。

“ 若是历史重演，我想我还是会怕，若是不幸丧命，我害怕家人会伤心，害怕再也无法见到想见的人。 ”
【 战争的硝烟终将会在这座城市蔓延，到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身边有多少人还会安然无恙，唯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雨后依然有这样清朗的空气，依然能看见柔和的夕阳。 】
【 伸手，从她摊开的帕子上捉起一枚子弹，细小的尖锐的金属物，只要瞄准了位置，一击致命。反复摩挲着它光滑的表面，语调平缓而柔和。 】
“ 原来，它长这样…… ”
【 即便那一日子弹横飞，也未曾去看清它是什么样子，不敢，亦或者说不愿意去看。 】

【 扣动扳机的瞬间，即使知道里面没有子弹，心还是忍不住提起来，咔地一声轻响后，过了片刻，心才稍稍沉寂下来。双眼一直盯着自己握着枪的手，若有朝一日，我再一次身陷囹圄，我宁愿挣扎抵抗，亲手扣动扳机，也不愿被人追到穷途末路。 】
【 回过头，与之四目相对，近在咫尺，我从她眼中看到了此时的自己。眼神坚定而倔强，面色平静如水。 】
“ 我愿意，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我在乎的每一个人。他们无法时时刻刻守在我身边，总有一天会离开，即使遭遇不幸，我也不愿一点挣扎抵抗的能力都没有。 ”

好孩子。
【放下手枪，微微侧头凝视她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被血与火洗去了懵懂稚嫩，倔强坚韧却依然澄澈如琉璃，宛如脱胎换骨一般。脸上的笑意透出欣慰，把她的头按到自己肩上，抚了抚她的额发，轻声道】
金六小姐，愿你此生都用不上这门技艺，长宁和乐，平安顺遂。

【 轻轻靠在她的肩头，她温柔的声音入耳，像极了教堂里修女低喃的祷告，合上双眸，静默了一瞬，门口传来的汽车鸣笛声让我回过神来。司机已经将车停在了门口，起身，与她告别，然后朝着汽车的方向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