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
他在死亡。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他就是知道。
他躺在一片荆棘之上。他在流血。那细密而尖锐的刺扎破了他的皮肤，融入了他的血肉，让他每一秒都更加接近大脑中那漆黑的彼岸。他浑身乏力，他不能挣扎。
这是一场精密的谋杀，他想。一场漫长的细致的谋杀，在他毫无所觉之时让他的血液流尽至死。可这感觉又几乎是令人愉悦的，缓慢而毫无痛苦，如同是沉溺在隔绝一切的汪洋之中，远离痛苦与喧嚣。
我是谁？他想。
他记得一双眼睛，那是他女友的眼睛。他记得他们两个每日平淡而枯燥的日常生活，因琐事而喋喋不休。他记得他望着她的眼睛，如同望着千百双路人的眼睛一般毫无所别。他记得时间是怎样一点一点抹杀了他们眼中的激情，让他们熟悉如亲人却又冷淡如陌路。他记得他的心跳渐趋寒冷，他每日给她一个拥抱如同每日都在洗脸刷牙吃饭睡觉。
他记得一张脸，那是他的上司。他记得他那平淡无奇的工作，日复一日日复一日重复着相同的事情仿佛不知疲倦。他记得他为了那多一点的薪水，高一点的社会地位而肆意消耗着生命。他记得他任自己沉溺于繁琐重复的文书工作而忘记了他最初愿意这么做的原因。他记得他每日单调的生活，如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这是我吗？他想。
他记得他的女友告诉他她怀孕了的样子，记得那微睁的双眼和安逸的笑容。他记得他的上司告诉他升职时的语调，记得那一丝赞许和几分得意。他记得他等待着兴奋的情绪蔓延开来，却最终只等来迷茫与恐慌。
他记得他站在楼顶之上，向下俯视着自己生活的城市与行色匆匆的路人。那些人从一个地方奔波到另一个地方，又急匆匆地向下一个地方前进。他们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哪怕是抬头望一眼，没有一个人看到他这么一个人站在高高的楼顶上散发着迷茫与恐慌。这些人就是我吗？他想，这些人就是我的过去，我的未来？他能看到一个圆满的家庭，一份令人欣羡的工作，却看不到他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我在死亡。当时的他这么想。
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父亲曾询问他的梦想。他是怎么说的来着？他不记得了。
但他记得父亲脸上的那个笑容，一个欣慰并宽容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是在告诉他，没关系你这么想我很开心因为你只是一个孩子你有权利去做一切你想做的梦。
他记得他站在楼顶上，他感到迷失。那充斥他生活各个角落的琐碎，正在他毫无所觉之时谋杀他，将他变成一具行走的尸体，一个丧失了灵魂的木偶。
不，这不是我。他想。
他记得他对他的女友说了对不起。他记得他对他的上司说了对不起。他记得他独自一人，踏上了他十几年前就该踏上的属于他自己的征程。
然后呢？然后……
他躺在一片荆棘之中，无法挣扎。他的生命伴随着血液缓慢流出，仿佛是盛大的死亡落幕之前漫长而华丽的演出。这荆棘谋杀着他的肉体，正如那琐碎谋杀着他的灵魂。
真讽刺，他想。他活了这么久，居然是在死亡中才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生命。
他挣扎着移动自己的手臂，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那是他的旅途中唯一用来防身的东西。与荆棘所带来的钝痛不同，它泛着寒光的刀刃锋利无比，必然见血封喉，一击毙命。
他笑了。笑得像个孩子般开心。
他向着自己心脏的位置用力刺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