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地下一层。
白玉堂抱着膝盖蜷缩在窄窄的暖气片旁，尽力汲取着那难得的一点温暖。
这里曾经是一个大超市的停车场，如今因为要改造，已经封禁，只是暖气管道还没有拆，这让白玉堂在这飘雪的日子里感到了一点点欣慰。
白玉堂已经不想再舒展开身体去捂住身上那些伤口，他只是抱着自己，麻木地盯着眼前的水泥地面。
白玉堂从来不知道如果枪伤不经过处理的话会怎么样，他从来没有中过枪伤，从来，有的只是在他那把Glock18下呻吟着的亡魂。
所以当那人缓缓举起他手中的那把Desert Eagle瞄准了他的时候，他在麻木之外还是感到了一丝恐惧的。
白玉堂缓缓闭上眼睛，他没有下意识的去想任何事情，只是觉得背后的温暖让他很想睡觉。
这里应该是安全的。白玉堂这样想，至少，他们一时半刻也找不到吧。
手机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了，地下室里没有钟表，也看不到太阳光强弱的变化。白玉堂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知不觉躺在地上了。
映入眼中的，是一截黑色的裤腿和一双黑色的皮鞋。
白玉堂朦胧中看见了鞋子上闪着光的银质牌子，他知道只有一个人那么爱穿这个牌子的鞋。
不是那个人。
是那个叫颜查散的家伙。
是那个被白玉堂骂成道貌岸然的小人的人。
颜查散长身站在白玉堂面前，白玉堂抬起眼看他，他看见他的眼神里头，满满的，都是悲悯。
他蹲下来，轻轻擦了一下白玉堂脸上凝固的血污，“如果当初别那么犟，哪里会是现在这样子。”
可白玉堂连再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本已被冰雪冻得麻木的伤口现在已经开始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喧嚣着，嘶吼着。他只想睡，睡着了，什么痛都没有了。
“你刚才做梦了？”颜查散问道，“一直在喊着他的名字。”
白玉堂痛苦地闭上眼睛。
“什么梦，可不可以跟我说一说。”
白玉堂复又睁开眼睛，看了颜查散一眼，“还是那个梦，你以为呢。”
“三年半了。怎么可能还是那个梦。玉堂。”
白玉堂看见颜查散右手边的裤兜的皱褶有些不平顺地拧着，他最清楚那里面放着的是什么。
“用你的Five Seven杀了我吧，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么。”
“何必说明白呢。”颜查散笑了，眼神里的悲悯更加清晰。“跟你的约定，我从来就不当真。”
“不当……真……”白玉堂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三个字，直到干涸的眼眶里又涌出了泪水。
“可是我当真了。”白玉堂又重复道，“可是我当真了。”
“你跟他的约定，他也没当真。当真的总是你。”颜查散笑道，“谁会和一个孩子计较约定呢，我不会，他也不会。玉堂，你从来都没弄明白的一件事是，你，自以为成熟，其实，却从来都没长大过。”
颜查散伸出手，“既然弄明白了，玉堂，忘了他，跟我一起离开这儿吧，以后就算浪迹天涯也没关系，我会陪着你。”
颜查散把白玉堂从躺着的姿势拉为靠着暖气片坐着的姿势，这样子的平视让他依稀找回了一点点十几个小时之前白家五爷那目中无人的狂傲的感觉。
虽然现在这种狂傲也是如此惹人怜惜的。
“我没有带人来，就是给你充足的时间和空间考虑。玉堂。”颜查散说道，“可是，你要弄清楚一点，就算这充足，也是很紧迫的，你的伤，再不处理，你就没命了。”
白玉堂睁大眼睛，看着对面的颜查散。空洞的眸子里头倒映着颜查散淡然的笑容，黑色西装，青色衬衫。

【二】
雪真大啊。
白玉堂蜷缩着躺在君威的后座上。坐垫的柔软度不够，这让他很不舒服，身上的伤口被硌着，疼到麻木。
白玉堂看着黑色车窗外的路灯下纷扬着的大片雪花，他觉得这一刻他的眼神无比透彻，透彻得看得清每一片雪花的纹路——六角的，绒绒的。
路边的小店里不分昼夜不知疲倦地放着英文歌，歌声透过空寂的大街，透过车窗，已经很模糊，可是白玉堂听得清每一字，每一句。
他想起曾经他也是窝在正在开车的这个男人的车后座上，彼时他刚“打靶归来”，身体已经很疲惫了，可是精神头还舍不得累，把头枕在颜查散的腿上，一遍一遍地夸耀着，他的枪法有多么高超。
彼时颜查散也会拍拍他的头，说是以后天上的大雁听到你的枪声也会吓得掉下来啦。
于是白玉堂便在颜查散不知疲惫不知廉耻的溢美之词中沉沉睡去。
他也想起来曾经他也在这样的日子里，开车带着那个人，在无人的雪夜马路上，一路狂飙，只为了看车子划破雪幕时，车灯下的雪花那绚丽的姿态。
后来那人却说了他好几句不是，说他是拿命来玩车，下雪的路面，是飙车的地方么。可他却也不曾放在心上。
颜查散新买的一辆普通别克，除了贴了车窗别的再没什么捣弄，车里弥漫着新车的皮革味道，白玉堂被熏得阵阵泛恶心。
白玉堂想颜查散一定是也不敢确定自己到底会不会跟他走，不然，为何特意弄了辆扔在大街上就不会有人注意到的车来接自己，却没有弄得舒服一点。
“没法带你去大医院里了，估计现在医院里都是便衣，先跟我回去吧，外科医生在那里，叫他给你看看。”颜查散突然开口说道，“你睡着时我也简单看过了一下，都是皮肉伤，解决得了。”
“带我回白家，我要回去看看。”
颜查散瞄了一眼车镜，白玉堂在躺着，看不见他的脸，于是收回目光说道，“我不会让你回去的。”
“凭什么。”
“既然坐在我的车上，就别问那么多为什么。想做什么，先安心把伤养好，到时候，你爱去哪里，没人管你。”
白玉堂不说话，只是坐了起来，透过车镜凝视着颜查散的眼睛。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颜查散这几年来变了。
记忆里那个喜欢穿青色衬衫，总是温和的笑着包容着他的一切的颜家少爷似乎渐渐地走远了。那种感觉不是一朝一夕，而是在不知不觉中脱胎换骨。似乎是从他第一次拒绝自己无理的要求开始，似乎是从他第一次责怪自己不该怎么样怎么样开始，也似乎是两年前颜老爷去死后，他成了颜家新的当家开始。
其实没人比白玉堂更清楚颜查散身上所肩负的东西，家庭，事业，感情，这些事情任何一件放在白玉堂身上，都是能把白玉堂压死的。
可白玉堂偏偏在意到的太晚了。
车子在颜家大门口停下，颜查散扶着白玉堂下车，然后背朝着他，缓缓地蹲了下来。
停了半晌，没有感觉到背上的重量，颜查散不禁回头，只见白玉堂扶着车门，侧着头把头抵在车上，呆呆地看着铺天盖地的雪花。
“怎么……”颜查散还没说完，只看见白玉堂的身体像雪花一样，轻轻跌落到了地上。

【三】
火光里的楼熊熊地燃烧着，浓黑的烟雾熏得白玉堂胸口沉闷无比。
那个身穿一身红衣的青年双膝跪在地上，双臂环绕，紧紧地抱着白玉堂。
白玉堂抬起头，感到他长长的发丝垂在脸上，冰冰凉凉。
“猫儿……”白玉堂伸手抚上他的脸，“放手吧。一起死。”
红衣人微微动了动紧抿的嘴唇，摇了摇头。
“猫儿……”白玉堂蜷缩在红衣人的怀里，挣扎了一下，但看到那红衣人因他的动作痛苦地皱起了眉头，于是无奈作罢，“算了，猫儿，这辈子，算我欠你的。”
于是心脏自此被掏空了一块，空出那块地方空洞洞的，透着凛冽的风、冰凉的风、绝望地嘶吼着的风。
颜家私人医院的走廊。
“少爷，五爷身子底子厚实，估计这些皮肉伤躺上一两个月就能恢复如初。可是，不瞒您说，我看五爷这样子……怕是，真正要治的却不是身上的伤。”
颜查散靠着墙沉默了一会，“这个我知道。”
“少爷……”
“主任，我问你，你看玉堂这伤，可不可以给他拖得久一点。”
“少爷的意思……”
“我没什么别的意思。”颜查散从兜里掏出来烟，兀自点了一根，“主任看着办吧。”
医生看着颜查散指间升腾起的烟雾渐渐氤氲地掩没了那张少年英俊的脸，不禁道，“少爷，别吸了，老爷就是因为这个……这种东西，你已经不知不觉地吸了二十多年了，老爷不在了，就别再拿命开玩笑了。”
颜查散愣了愣，然后淡若柳丝地笑了一下，“知道了，玉堂不喜欢烟味，以后不会再吸了。”
医生愣了一下，看了一眼颜查散，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心里开始微微战栗了起来。
颜查散轻轻推开房间的门，一眼便看见在宽宽的床上安静躺着的白玉堂。
估计是麻药的药力还没有过去，白玉堂虽然睁着眼睛，但是对颜查散的推门进入没有一点反应。
颜查散坐在床边上，静静看着平日里看不到的，这样乖顺的白玉堂。
于是一时好玩心起，俯下身子，嘬起嘴唇，朝白玉堂微微睁开的眼睛轻轻吹了一口。满意地看见白玉堂的眼睫如蝴蝶翅膀般微微的颤动，颜查散笑了一下，轻轻吻了一下白玉堂的眉心。
然后颜查散站起身，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右边的裤兜，感觉到里面让人安心的硬度。
“玉堂，安心睡吧，等你再醒的时候，就不会再有那些噩梦了。”颜查散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枪的手势，“保证。”
又是雪夜。
颜查散看了看天，不禁想到这雪已经下了好几天了，似乎也没个消停。往年不会有这么大的雪的。
似乎这世界上讨厌下雨的人很多，却很少有人讨厌下雪。颜查散一直弄不懂的事情，是雪和雨其实没什么区别，该脏的，并不是所谓纯洁的白色所能隐藏的，可是人们却偏偏觉得雪才是最纯洁的。过去人只有在用所谓“无根水”救命和求拜龙王赐雨的时候才想起来雨的好处，可是一旦下雪，却变成了一种享受，踏雪寻梅，集雪煮茗，高尚得似乎无有半丝人间烟火。
颜查散觉得自己和他将要去找的那个人就像是雨和雪。一个因为过分的恩泽而被人讨厌，一个只因为生得一副好皮囊，却那么招人喜欢。
颜查散觉得自己心里是不平衡的。他和白玉堂从小一起长大，其中的记忆是难以用言语简单表述的。
两人背景都不怎么干净，在这种家庭环境里，就算是一起过了几十年日子的父母，说翻脸也不过一瞬间的事情。更不用提那底下的那一帮人了。
可是，只有白玉堂，只有白玉堂一个人，是用尽了他前二十年的时光去爱过他的。
雪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颜查散抬头看着天，目光所能及的光明范围只有路灯能照到的最高处。
雪似乎就是从黑暗与光明的分界线处落下来一样。明明经过了那么长的距离，看在他人眼里，也不过是短短的一段而已。

那一年，展昭与白玉堂买完礼物从商场里出来，正准备去地下停车场里开车回去时，突然发现天上竟然下雪了。
今年的雪来得可真晚呢。
展昭感叹一声，又是一年了。
我记得颜查散不喜欢下雪，今年生日又赶上下雪，一定气坏了吧。
白玉堂笑道。他看着对面抬着头看雪的红衣青年。展昭看雪时的面容纯真而沉静，却又像第一次看见雪般，带着微微的惊喜。他一直都很喜欢这个眉目深邃脾气温和的手下，可是这一刻，他却突然觉得有一些什么别的东西触动着心弦。
颜少爷不会计较这些的。不过这么一说，我倒也想起小时候看雪，站在雪地里，每落到身上一片雪花，都要数数有几个角。可是有些雪花并不规则，有些绒毛似的缠在一起，但我还是要一片片的数，现在想想还真是傻。不过雪花的形状是六角的、绒绒的，我倒是记住了。
展昭想起往事微微一笑，看了眼白玉堂，见白玉堂在盯着自己发呆，便又道，不过我倒是很好奇，数了那么多年，为什么从来没有发现过，两片长得一模一样的雪花呢。
展昭皱了眉头，颇为认真地看着白玉堂，仿佛白玉堂一定会告诉他这个无解问题的答案一样。
那一刻白玉堂看着展昭认真的神情，心中突然激荡起一阵无法抑制的情感。他上前一步，捧起展昭的脸，深深地吻下去，完全忘了正身处街头那涌动的人群之中，只索取他想要的。
送给颜查散的礼物掉落在雪地里，再被捡起时已被越来越大的雪埋了半边。
风很大。
四面八方不知吹往何处的风全部都汇集于此，凛冽得展昭无法呼吸。
“做卧底很辛苦，对吗？”白玉堂在他耳边轻柔地说，伤口苏醒的疼痛让他的声音飘忽仿若海市蜃楼，“你从我这里，拿到了那么多证据，回去，是不是该升职了？”
展昭浑身剧烈地抖了起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那么想挣脱白玉堂的怀抱。
白玉堂更紧的抱住了他。
“冷吗？”白玉堂说，“我记得你一直都很怕冷，对不对？”
狂风吹拂下的海面开始躁动，海浪再不怜惜地将雪花一片片地卷入自己的领域，雪越下越大。
“是梦总会醒的，猫儿。”白玉堂笑了起来，仿佛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一样，他越笑越大声，最后几近狂笑。
笑够了，白玉堂逐渐平息了因狂笑而不平稳的呼吸，眼中温柔的光芒一闪而过，他最终伸出了手，“梦终究只是梦而已，约定也是。而活着……”
颜查散在跟白玉堂说，没人当真过他给别人的约定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白玉堂曾经许过展昭，他的命，展昭只管去拿。可是展昭在能拿走的时候，却放弃了，那这约定是不是就无效了呢？
三年，永远也比不上下半辈子，不是吗？
颜查散笑了，可是眼角却有泪水划过。他伸手接住一片落下的雪花。
雪花很美，可是总会消融的。
就像是梦，总有醒的那一瞬间。
颜查散再次拨了展昭的手机，虽是拨通了，却一点人声都没有。
他静静地等着，终于，他在电话的这头，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了沉重的枪声和落水声。
片刻之后，一切都归于平静，只听得雪花在空中独自狂舞。
颜查散在电话里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汹涌的海浪声。
——还有无尽的风声。
>>【完】

好文一定要顶！

可不可以解释一下是不是两只全灭了？是小白杀了猫猫然后跳海还是先推猫猫入海然后再自杀了？

太虐了哭死

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