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首已是十年踪迹百年心
——如果有人在孙远桥二十三岁这年问他最不想见或最意料不及的人是谁,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并如斩钉截铁般回答:“楚危。”
孙远桥并没有和对方正式对上。
他几乎是看见对方的第一时间就想背过身落荒而逃,而实际上他也就这样做了。胆怯的逃兵,是不会有心思去想太多事情的。孙远桥慌张得连书都来不及收拾,踉踉跄跄地就下了天台。
——怎么会是他?
孙远桥堵在房门后面,听着轮椅辘辘的声响在楼下停息,一颗心完全提到了嗓子眼上。后背涔涔出了一身冷汗,洇湿了衬衫。
他脑子里像是被一堆乱麻扎了根,完全理不清头绪。只能掐紧了手心,保持清醒,等着对方判刑。
但最后,对方却没有出现在他眼前。
孙远桥一夜无眠。
——他暴露了。
*
第二天晚膳过后,失去意义的牛奶没有再出现在孙远桥面前。
当晚九点时针一到,别墅外再度传来孙远桥已经很熟悉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孙远桥没有再上楼,经过一天的休息,他情绪已经平复冷静了许多,虽然不保证看到楚危会如何,但至少不会头脑空白,什么都做不了。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废物一般的少年了。孙远桥不断给自己做心理暗示,甚至在别墅里找出了茶叶泡了一壶茶。
水汽氤氲,茶香袅袅。孙远桥刚过了第一遍的水,别墅紧锁的大门便打开了。
孙远桥看着楚危借助轮椅进了门口。心底五味陈杂,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这一场事故的主角,他几乎想尽了所有的人,却没有想到楚危,更想不到楚危。
确切来说,楚危这个名字,早随着七年前那场大火、那场噩梦,碎在了他的心里。而可笑的,在七年前的孙远桥却还称他一声阿哥。
谁能想到呢,六岁的孙远桥在街上被人贩子拐带到云南,好容易逃脱却在密林迷了路,饿晕在丛林里,被恰好经过砍柴的楚危捡回了家——一间破旧的,雨天还漏雨的破木屋里。孙远桥几乎就是楚危手把手,辛辛苦苦一手带大的。而当时的少年却也不过是年长他六岁而已。
一个六岁,一个十二岁。命运总喜欢开些玩笑。他们相依为命十年,却在一夕梦碎,天各一方,殊途再难同归。
孙远桥已经许久未曾去想过去的事,也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这分离的七年,他过得不好但也不会。而几乎是快要成功了把楚危这个名字埋进不见底的深坑时,这个人却又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孙远桥的脸色阴晴不定,他看着楚危停在玄关,略显局促地抓紧了轮椅靠手,朝他温温柔柔地笑。
楚危是自幼生得一副好相貌,从前一双眼总像含了春水,满载情深,与人对视的时候就让人心底怦然一动。如今看也是,眉目如画,容颜如玉,被他温柔看着的时候,孙远桥简直觉得自己是个什么世间罕有的珍宝。
——总之实在是个才貌兼备的蛇蝎美人。
孙远桥嘲讽地向他回以一笑,低垂了眼睑,想避开与他对视,却又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想把楚危看得更仔细一些。
七年过去了,楚危看上去却并不好。他们分离时,二十二岁的青年身形早已长开,虽不强壮,但也不瘦弱,而如今再看他,虽说不至形销骨立,但也是瘦得厉害,全身上下几乎没几两肉,而眉目之间总带着难以散去的恹气。
孙远桥在看楚危的同时,楚危也在看他。
自从楚危打开了门,停在玄关处,整间别墅就像是处在了死寂之中。即便是灯火通明,却似乎无法拂去他们彼此心中的阴霾。
那七年,是所有人的七年,在那个噩梦般的夜晚过去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他的阿谨变成了大人,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也越来越陌生。但楚危仍是忍不住去试探,仿佛他们还有将来。
他不住摩挲着轮椅靠手,看着满脸戒备的孙远桥心底不由一涩,最终还是出声唤道:“阿谨,过来帮帮阿哥。”
——他总要试探一番,看看孙远桥对他还有多少情分。
眼前,就有一个机会。别墅门口到正厅有两阶台阶,平时备了个木质的小斜坡供他动作,而今日,却让知道终于要与孙远桥正式见上一见的楚危让人撤了。
而孙远桥没有拒绝,简单把小斜坡摆好,推着他进了正厅,就站在一边倒了桌上的茶水,再重沏了一壶。看上去十分平静。
实际上,孙远桥并未有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冷静,他急欲找些事情转移一下自己看见楚危后那种暴躁而不安的心情。
水汽氤氲模糊了视线,孙远桥起手倒了两杯茶,觉得自己平静了一些,递过一杯茶水,才开口道,“楚先生,我现在叫孙远桥。”
孙家人有取字的习惯,族名是早早定了的,却不常用,十岁之前的孙家孩子总以字为名。孙远桥是远字辈,小字叫谨行,走丢的时候,孙远桥只有六岁,大名小名傻傻分不清楚,也就只跟楚危说了谨行两个字。
楚危接过那杯茶,“但你也是阿谨,”,他拿手指摩挲着瓷面的杯子,眼前阳光帅气的青年的身影似乎又与过往记忆中那个少年身影重合在了一起。“原来阿谨是孙家的孩子,怪不得阿哥总找不着你……”
孙远桥最怕他打这种温情牌,冷着脸不软不硬地道:“这种事情你不早就知道了吗?”
楚危微微蹙起眉:“阿谨怎么会这么想?”
“——那你希望我该怎么想?”
孙远桥冷笑一声,斜睨着眼,声音里满是风雨欲来的萧索之意。
“咱们认识那么久,那我也不跟你说些虚的。楚危,你告诉我,这里是哪里?”
楚危却不以为意,温温柔柔地看着孙远桥,“叫阿哥,你叫一声阿哥我就告诉你。”
孙远桥脸上简直是要结霜了,他面色阴沉,讽道:“这倒是好笑了,我只有两个兄弟,一个叫孙远天,一个叫孙远风。不知道你是拿什么身份立场……来让我叫你阿哥?”
大厅里瞬时一片死寂。
楚危的脸刷一下血色就下去了,那一双总像含了春水的眼也黯淡了几分。看到这一幕的孙远桥瞬时就有些后悔,但出弓哪有回头箭,有些事情有了开头就没有回头的道理。
但他原本并不想如此不留情面。无论七年前的楚危到底做的是什么打算,十年的养育恩情,足够楚危做任何事而不遭责备。
几乎可以说,没有楚危,就没有孙远桥。这是他——或说孙谨行欠楚危的。
但孙远桥却难以自控,那十年相濡以沫的从前对他影响从来都不小。那一段过去,被他埋得太深,如今再见天日,感情上已如脱缰的野马,一去不回。
否则,此时的他凭什么如此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