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琴
壹
帘外悬着的铃铛叮叮地响起，清冷的声音激得人一阵颤栗。阿隶撩起帘子小步走进来，垂首恭谦道：“阮姑娘，有客人。”
我从榻上缓缓立起，踱到梳妆台前细细描眉，迟迟没有说话。
镜中的人乌目红唇，面色染了苍白。
“是听曲的么？”添完最后一支步摇，我终是开了口。
“是公子请来的琴师，来为姑娘制琴。”
我回头望望角落里颓败的断琴，点头道：“回话说，我就到。”遣退了阿隶，我重坐回软榻，伸手在被褥里摸索起来。
指尖一痛，我轻轻一带，一根灰绿的铜丝便露出半截，闪着幽幽寒光，给早春的凉意又添了几丝微凉。
三年间，我几乎每日都要看它一遍，而每一次迎接我的，都只有那股陌生的熟悉感。三年前被赫连带回，我忘记了之前的所有事，好像之前的十四年里，从未出现过我这个人。
赫连是我的主人，他赐予我性命，赐予我姓名，赐予我财富。他从不让我出门，我被当成天神来被无数人所供养，只因我有一种异于常人的能力。
而这铜丝，则是我醒来之后，死死护在怀中的事物。我不知道它的来历，就像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一般。
“阮姑娘……公子他……”
“我即刻便去。”将铜丝塞回原位，我起身理了理衣衫，刚要出门，却见赫连已踏步走了进来。阿隶站在一边，显得手足无措。
“公子。”我并不慌乱，朝他欠了欠身，再抬眼却是一顿。
一个约摸三十几岁的男子自帘后走出，面上是温文儒雅的浅笑，一袭胜雪的白衣几乎曳地，给他带了几分闲逸脱俗的不凡之气。
我瞧了他半晌，脑中似也有一袭白衣翩然。
那是个抚琴的少年，眉眼模糊，跪坐在一地及腰的枯草间，十指微动。
“阿青，这是师玦先生，他会为你制新琴。你且同他说说话，我还有生意。”赫连朝师玦作了揖，转身匆匆离去。
“公子忙罢，毋须管阿青。”我低头轻轻答道，不动声色地将眼底的落寞敛起。
身后传来轻咳，我回身看去，却见师玦笑得颤抖不已。
“阮姑娘原也是个情种。”
我微微僵住，别开头不去理睬他。腕上传来的痛感令我皱眉。“你做什么？”
我看着他一手抓住我的腕，一手拿着素色的丝线在我五指间飞速绕着。看他的动作，竟已是十分娴熟。
他也不说话，缠完之后用小指轻轻一勾，那丝线便如细蛇般绕进他巨大的袖中。
“姑娘莫慌，这是在下自制的测量法，可令所制之琴更衬姑娘之手。”说罢起身拱手道，“阮姑娘，今日暂会，师玦先行一步，日后再来。”
眼看着白衣的一角就要溜出门边，我迟疑片刻，高声道：“先生，我们是否相识？”
回答我的是一片寂静。他已离去。
我等了半晌，突然觉得疲倦。罢了，连我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怎还会有人认得我呢。
看了一眼五彩的珠帘，我扶上自己的面庞，那股寒意又一丝丝涌上来。
蓦地，一个醇绵如酒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散入空气里，如水纹般一层层晕开。
“也许，不相识。”

肆
赫连满面嘲讽，不知道是在嘲笑别人或是自嘲。
“真快啊，我还想着，你会迟一些发现。是了，我怎就忘了，你是师玦，只有别人料不到你，从不会有人让你料不到。”
“既已如此……阿连，把殇还给我。”师玦语气恳切，那抹浅笑也淡去。
我按了按眉心，头脑胀痛，“什么琴，什么殇。我到底是什么。谁能清清楚楚地告诉我。”
师玦重新转身看向我，目光深远。他略一沉吟，缓缓开了口。
“你是我十七岁时，自制的第一把琴。制成之后，我试着去弹，最后发觉，只要是听曲之人处于正对面，我便可以看见那人的宿命。而那时，我并不姓师，我姓……赫。”
赫连阴沉着脸，不发一语。师玦也不恼，继续讲了下去。
“当日，我将所见所闻皆数告诉了我的亲弟弟。他亦觉神妙，日久天长，便起了个念头，要靠这琴为自己的前程铺路，我自不会令他使这等歪道去牟利。况且一把有灵性的琴，若是使用得太久，琴弦便会全数断裂，琴魂逃离本尊，附于他人之肉身，成为琴妖。我自然不肯。然，谁料得到我这好弟弟，心念歪曲至极，竟想将我杀害。爹娘早逝，赫宅中的家产本是由我继承，可我却因此携琴四处逃亡。一逃就是十几年。辗转了无数处所，我终是回到了京城，匿于深巷之内，当了一名琴师。
“我那弟弟并未忘记当年的殇琴，得知我回京的消息，心心念念要将琴抢走。他于一日深夜遣人潜入我的琴铺，偷走了殇琴。而阮青这一肉身，恐怕也是他找来的罢。”
赫连眯起双眼冷笑，“说对八成。你的推断能力，比起年少时，更是老辣呢。”
略带嘲意的声音犹如来自遥远的空间，飘渺虚幻。当真相曝露与日光之下时，又似乎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吐出一口气，顿时铺天盖地的疲惫包裹住了全身。听到阮青是妖这个事实，我道不出诧异，道不出悲喜。
师玦的手就在面前，只须我紧紧抓住，他便可以再次带我离开，一如十多年前。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他是如何怀抱着我，策马飞驰在苍茫原野之上，四处包围的火光，身后追兵的呼声震天。
我抬头看看赫连沉默的面孔，等着他说话。
“你自然可以同他走，如今我已不再需要一把可以透视人宿命的琴。当然，你也不要以为，对于当年的事，我会有多么愧疚。”
我看着他陷入阴影的侧脸，第一次感到了不真切。
十指轻握，我看到那簇绚烂的烟花猛然炸开，在师玦的双眸中熠熠生辉。
“我跟你走。”
雨点不再下坠，周身的气息却毫无早春的清新怡人，有的只是仲夏时节的闷湿。
我执着师玦的手离开，却并未听见身后的赫连用一种微至不可闻的声音说道，“阿殇，休要怪我。”
伍
残阳的余晖绕过连绵的山峦柔软地落在人们肩头，看似明日又是晴朗的一天。
赫连端坐于楠木椅上，下颚微抬，半阖的双目中透出些许困倦。
偌大的屋子，一切依旧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只是少了那个屋子的主人。物是人非。
阿隶怀抱着角落里的废琴屏了呼吸朝外走，不想惊动他。
“等等。”
赫连几步走上去，接过那把琴皱起眉，“这是小姐用过的琴？”
“回公子，这是半个月前的旧琴，小姐那几天心事重重，迟迟未有空闲打理。如今小姐走……离开赫宅，这琴也是无用了。”
心事重重？赫连想了半晌，并未忆起什么，便道：“我不常来，也忘了。这琴也算是死而后已，吩咐下去，将这琴用葬人的礼数葬了。”
“是，公子。”
目光流转，最后落在那镂花铜镜上，赫连缓步走近，看得有些出神。昔日的阿青就在这里，或描眉或绾发，一人一镜，两相浮艳。他注视着泛黄的镜面，唇边徐徐绽开温柔如水的笑容。三年未笑，这一笑，眉目间像极了师玦。
他伸手抚上虚无的空气，如抚着阿青的及腰青丝，十指飞绕，就着手中的虚无，为自己心中的佳人绾了发髻，繁复瑰丽。
“阿殇，你痛了三年，终是醒了么。我藏了你三年，谁料到最后，会是如此结果。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阿殇。”
指尖的铜丝依稀闪着淡漠的光，突然被两根修长的手指生生折断。
“这世上，再不会有殇。”
京城的某个角落响起一声凄厉的哀鸣，带着无限不甘与痛苦，幻化为一道白光冲天而上，闪电般劈开蔚蓝的穹幕。
街头巷尾的百姓皆惊于此景。早春鸣夏雷，好生诡异。

———————————————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