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谈钱论金之一
恍惚间,已是七八年前,有一位朋友疑似发现了第二个新大陆,在某刊撰文宣布自己的创见:人皆谓钱钟书淡泊名利,其实他仍是雅好并追求声名的。
我读此文时不禁莞尔:此公所言自有其道理,无奈正如钱钟书《管锥编》的书名所寓意的-——以管窥天以锥指地——所指者过细而所见者太狭。
古人有言:‘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钱钟书惊才绝艳,自视甚高,又何尝对名声全不萦怀?当年杨绛连续写出5个剧本,一时声名藉甚,钱钟书则碌碌不为人知。在某些场合已经被人介绍为‘杨季康的先生’,钱深以为耻,乃发愤作《围城》。
不过同是求名,分为两途。有人争一时,有人争千秋;有人喜悦庸众的欢呼喝彩,有人看重‘二三子’的真心领悟莫逆于心。在‘江山年有英雄出,各领风骚数十天’的今日此地,多数人追求前者,钱钟书则异于是。总不成他要和汪国真/刘墉/周国平诸人争一时之胜打拼自己的知名度?钱先生尚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吧?‘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钱钟书如是说。
那位仁兄只见钱犹好名之表象,无视钱所好之‘名’实质,见木不见林,殆矣!
连带着我又想及对钱的另一误解。我们都知道钱钟书对自己的作品,除《管锥编》外,诸多挑剔,少所许可。而对我辈,写出其中一页,此生也就不算虚过。有人竟直指钱钟书虚伪世故,故作姿态。其实不然,温源宁《一知半解》对知堂老人‘大傲若谦’的月旦,用在钱钟书身上同样适合,而《人兽鬼》中撒旦的表白亦不妨看作钱钟书的夫子自道:“我的谦虚才是顶彻底的,我觉得自己就无可骄傲,无可赞美,何况其他的人”!钱钟书眼高于顶,给自己定的标准太高,当然也就诸多不满意了。但他对己作的挑剔的确很真诚,绝非故作谦虚,只是人们识不透钱的真意,挑剔背后的潜台词是:钱钟书居然写了这样不堪的作品,实在太丢脸了——然而他人未必写得出!
钱钟书给朋友写信提及某部旧作‘是少年作品,好些地方都不满足我现在的标准’,强调的恐怕也是个‘我’字。
记得当年金庸到牛津作半年访问学者后,回到香港,接受记者采访时极端的谦虚:“本来打算静下心来作学术研究,然而我个性不合,学术的基础也不好,现在努力,已做不成世界一流的学者了”。话说得很圆融,关键在最后一句,金庸的自我期许,某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出一流的成就,并且是‘世界一流’。金与钱二人对自己的要求类似王尔德:“我的品味至为简单,事事止于至善我就很满足了”。
提及金庸,蓦然想起除‘争一时’与‘争千秋’外,还有追求名誉的第三种方式:既擅一时当世之名,又得‘千秋万岁名’。这一点,金庸分明已经做到了。我以前曾说过:“世事变灭无常,宇宙也有尽头。若是“世界末日”距离此地今天仍远,则我敢断言:后五百岁,必有人乐读金庸,且其狂喜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