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梨花压海棠·序】
雪不停地下，没有北国那种磅礴的气势，只是懒散地像柳絮一样飘飘扬扬。
转过几棵歪斜的老树，皑皑的雪地上出现已经模糊了的脚印。
沿着脚印望去，那脚印指引着的是一个年轻人。
在这冰天雪地里这人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手里握着折叠铲一言不发地挖着雪，似乎在寻找什么遗落在雪地里的东西。
雪还未落满他的肩头，只是执着地挂在他微长的发梢上，挑染了丝丝银发。
这里很安静，只有风偶尔被树枝分割发出的像抽泣一样的呜呜声。喜鹊早已不再哀啼，雪刚下不久还很松软，挖下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那年轻人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冷觉得累，只是一个劲地铲着雪，速度虽快每一下却都透露出一种小心翼翼的虔诚。
一棵挂满雪的老树在他上方伸出枝桠，静静凝视着他。

【一树梨花压海棠·柳絮】
天空很蓝，蓝得很清澈，根本没有这个季节该有的深沉。雪还在下，不过已经不像刚才那样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了，只是稀稀疏疏地在空中慢慢飘着。
那样的天气其实并不算糟糕，如果没有他的话。
他突然很想笑。可是他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扬起嘴角去勾勒这样一个自嘲的笑。
他能听到耳旁传来细微的风声，而能听到更多的却是沉重的喘息声。
“小花，你感觉怎么样？”
吴邪用冻得通红的手拨了拨他额前的碎发，呵出的热气形成一团团白色的蘑菇云。
他含糊不清地应了声，一直背着他的伙计便喘着粗气开口了：“要不咱们在这儿歇会儿吧？”
他微微皱了皱眉，忍着嗓子传来的剧痛嘶哑地低声说:“不行……趁现在雪小了，赶紧离开……”
五脏六腑都疼得好像缩成了一团，这句不长的话竟花费了他全部的力气。
吴邪似乎犹豫了一下，眉宇间有细小的蹙起。解雨臣很清楚，这是他思考的时候常有的神情。
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像并没有什么潜在的危险，吴邪便道：
“咱们就在这儿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天寒地冻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这时候把体力透支了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吴邪转头看看解雨臣接着又说：“小花你的伤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必须尽快处理。”
他没再说什么。他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容乐观，不用动就已经哪儿都疼了。更要命的是，这种疼痛似乎完全不能被适应，他无法做到像以前一样痛着痛着就麻木了。
吴邪见他不说话，就小心翼翼地把他从伙计背上扶下来，很快便结成冰霜的血狰狞地凝在伙计的衣服上。
吴邪一手拉过他的胳膊架着他，一手把自己背上的背包取下来递给那刚松一口气的伙计。
“东子，这里面应该有帐篷，去找个比较空旷的地方扎起来。”
东子接过这个唯一幸存的硕大登山包，疑惑道：
“诶小三爷，等下要是起风了，这空旷的地方扎帐篷恐怕有点悬吧？！”
吴邪摇摇头，抬头看看周围的树，说：
“这里下了有阵子的大雪了，树枝上挂的雪太厚，有些已经枯朽的承受不了这重量也许会折。你把地钉打深一点打牢一点，这进口货质量应该是没问题的。”
解雨臣沉默地听着，为了减轻来自身体内部的剧烈疼痛他只能尽量保持大脑放空状态，并尽可能地减少任何不必要的动作。可是他现在已经恨不得把呼吸也列入“不必要”那一栏了。
他自己的身体他知道，并且知道得非常清楚。
他撑不了多久了。他也许撑不到走出这里的那一天了。
“小花你还好吧？”吴邪架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里，小心翼翼的神情像是怕稍微一动就会把他摇散架了。
他垂着头没答话，最后的意识只停留在吴邪惊恐的呼喊声里。
吴邪喊了什么？他不知道。
他只记得天空蓝得很纯，雪花像柳絮一样在空中打旋。
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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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吃力地撑起沉重的眼皮，眼前的一切都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耳朵里也嗡嗡嗡响个不停。
他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躺了在帐篷里，旁边放着一盏光线暗淡的风灯，看起来天已经黑了。
吴邪和东子都不在。
疼痛比之前更剧烈，他就这样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忍受着一点一点被吞噬被蚕食的感觉。 外面刮着风，不大，却还是有呜呜的声音。耳鸣稍微减轻一些的时候，他能听到外面火堆噼里啪啦的声音，还有吴邪和东子断断续续的谈话。
“小三爷……花儿爷的伤我看没那么简单……”
“我知道。”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吴邪低声缓缓说了什么，东子似乎愣住了，然后就有些激动地提高了声调:
“小三爷，你是认真的？这绝对不行！怎么可以……”
他们在讨论什么？
后面的他听不清楚了，因为耳鸣又开始折磨他。
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努力想抑制住双耳传来的轰鸣声，可惜这动作只换来了锥心般的疼痛。
等到耳鸣终于减轻了的时候，外面的谈话已经停止了。
有人拉开帐篷的拉链钻了进来。
“小花，你醒了？”
吴邪的脸色很不好，但他还是动作麻利地调亮了风灯，又把刚刚在外面热过的水喂给解雨臣。
“吴邪……我想……我是挺不了多久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清脆。不过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发出的音色了。
吴邪伸手探他额头温度的动作一僵，咬了咬牙没说话。
“你们走吧……别管我……反正……我也是……将死之人了……”
他艰难地吐着每一个音节，勉力咽下喉咙涌出的血腥味儿。
吴邪沉默地看着他，他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如果你死了，我跟你一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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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值得高兴的是，来自身体内部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不少。或许这可以归功于心态的变化，就在昨天他还抱着必死无疑的态度，而现在他想活下去。
补充了一些水分和食物之后，这支仅剩三人的队伍又开始在茫茫雪海中穿梭。
吴邪带着他们所有的物资走在前面，东子背着他跟在后面。当天晚上天刚暗下来，精疲力竭的吴邪和东子就在空旷的地方又扎起了帐篷。 纵使人力资源匮乏，他们还是谨慎地安排了守夜。吴邪将一个晚上分成三个部分，第一和第三部分的时间总和相当于第二部分的时间。
吴邪守第二部分。
他知道，这个安排是完全围绕着自己的，吴邪想在他醒着的时候尽量守着他。
听到这个安排的时候，东子的脸色明显有些难看，但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东子走出帐篷以后，吴邪就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依旧是那句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话:
“小花，要喝水吗？”
他很不想说话，可是他更不想忍受摇头时带来的疼痛，所以他还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不想喝就别喝了吧。”
明明是表示肯定的“嗯”，吴邪却不知怎的看出了他真实的态度。
他笑了起来，有些话想说，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现在还不是时候。 30吴邪伸出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有些松了口气:
“还好没发烧，不然就麻烦了。”
吴邪的动作很自然，跟以前没有什么不同。昨天的对话就像一篇番外，番外结束剧情继续向前发展，似乎毫无影响。
不过他还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他发现吴邪用的是左手。
吴邪并不是左撇子，任何事情应该都是右手比较方便，现在突然使用左手让他有些奇怪。
应该是自己想太多，只不过是不经意用了左手而已，哪有那么多蹊跷。难不成自己患上了强迫症？
吴邪没有注意到他一瞬间微微蹙起的眉头，说了声“早点休息吧”便灭了一旁的风灯。
这一晚很平静，没有肆虐的风声，没有簌簌的雪声，只有柴火轻微的爆鸣声。
翌日。
他醒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吴邪蜷在一旁紧闭着双眼。
发现自己喉咙里再次涌上血腥味儿，他皱了皱眉，看来这次内伤不轻。
不过奇怪的是，他感觉到身体的疼痛感正在逐渐减退，努力了几分钟竟然可以自己坐起来了。
这次也许不用死了。
这时候东子带着一身雪沫钻了进来。
看见他坐了起来，东子露出了既惊讶又仿佛意料之中的复杂表情，张嘴欲言，只吐出了一个“你”，便再无下文。
他权当东子是太过意外，也就没有追问，目光从还未来得及拉上的门缝里望了出去。
细雪翩迁，早已是千树万树梨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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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梨花压海棠·冰封】
事情好像越来越不对劲了。
吴邪的生物钟一向很准时，但今天东子都叫几次了才慢悠悠地睁开眼睛。走路的时候也有些摇摇晃晃，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
东子也不对劲。东子跟了他这么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沉默过，每次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眼神也总是飘来飘去。
吴邪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东子的眼睛里满是精神不振的血丝。
他知道他们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吴邪不愿意让他知道，而东子想说不能说。怕是吴邪不让说。
皱了皱眉，他突然有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考虑了一下，他还是决定暂时放下这些不对劲，凡事等晚上停下来修整再说。
是夜。
东子依旧守第一班，扫了一眼留在帐篷内的两人便走了出去。
“吴邪。”
他艰难地坐起来，敛去了嘴角那抹笑意。吴邪低垂着眼帘，睫毛微微翕动，神色却如常。
“吴邪，你有事瞒着我。”
吴邪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扑哧一声笑了。
“小花，你说话怎么也这个腔调了？”
他听了也不说话，只是沉下脸坐着，试图用沉默逼吴邪说出来。
“你怎么向着那闷油瓶靠拢了呢？我印象中那朵霸王花哪去了？”
吴邪眉眼都沾染上了笑意，笑得却是如此苍白无力。
似乎本就没打算等他开口，吴邪就又恢复了惯有的恍惚表情，呓语般轻声道:
“其实我很后悔在新月饭店没有认出你。故友久别重逢，一眼看穿岁月，一瞬望断红尘……呵呵，真矫情。可我就是停不下来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说我那时候怎么就没坚持去广西，而是答应跟你去四川了呢？那样我们就用不着对着一头猪大眼瞪小眼了……”
吴邪说到这里笑了一下，似乎回忆起了很开心的事情。
他就这样静静地听着。猜不到吴邪现在回忆这些是什么意思，所以他不知道要如何搭话。
“后来我冲进去救你，还给你添乱了……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这么没用，什么都帮不上。
“再后来遇到了那绿毛粽子，我就想啊，我怎么还是像小时候那样笨手笨脚，还是像小时候那样……”
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喜欢你。
后半句吴邪的声音很飘渺，可他却听得清清楚楚。
“吴邪……”
张口，却不知能说什么，该说什么，想说什么。
“你说你不能有朋友，我就在想啊，反正我以后也不下斗了，那样我就可以做你唯一的朋友了……很傻很自私是吧？呵呵……”吴邪笑了起来，眼神却是空洞的。
……
“有些人说不清哪里好，可就是谁都替代不了。”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吴邪走马灯般回忆着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属于他们的分分秒秒。
他想，或许，他该承认自己的感情了。可是在那之前，他必须弄清楚一件事。
“吴邪，这些不是此刻我想听到的，现在我只想知道你有什么瞒着我。”
吴邪的表情僵住了，眼神变得黯淡下来。
他知道自己很煞风景，可是解家人不能做多余的事，他必须知道他们究竟能不能安全地走出去。
如果他们不能安全地走出去，或者说不能全部安全地走出去，承认了反而会变成一种负担。
对于吴邪来说，面对一个喜欢自己的人的离去要比面对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的离去难以承受得多。
他必须考虑将来会发生的一切，他所做的事情会对吴邪产生什么影响。他必须对吴邪的承受能力有所顾虑。只因那个人是吴邪，那个单纯的，有点倔犟的吴邪。
那个他在乎的吴邪。
吴邪深呼吸用力闭上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拳，才开口道:
“小花，我们剩下的食物最多只能坚持两天了。”
他知道吴邪说的不是实话。或者说，说的不是他想听的“实话”。
正在他准备继续追问的时候，吴邪突然转过头认真道:
“小花，如果我们有谁撑不住了，就在这里埋了吧，别浪费力气带出去了。”

吴邪的眼睛很亮，是那种很生动的亮。而这种他惯有的灵动，两秒钟前还一度被淡然和恍惚占领。
他觉得这才应该是吴邪真正想说的。皱皱眉躺了下来，他看向吴邪: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他觉得他们两个的角色似乎换了过来，“什么意思”这类的话应该是吴邪的专利才对。
“没什么意思，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我跟东子说过，东子答应了。”
果然是角色互换了。
吴邪挪了挪坐到他旁边，伸出左手覆住他的眼睛。
“早点休息，快点好起来。”
指间微微的凉意透过来，让他很快泛起了倦意，莫名的不安也随之而来。
“吴邪，如果我说……”如果我说我也喜欢你，会怎么样？
“说什么？”吴邪似乎有些期待，语气中掩饰不住的都是欢喜。
“……没什么。”
其实他很讨厌这样的自己。犹豫，顾虑绝不应该发生在他身上。
“……睡吧。晚安。”
吴邪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大概是失落了吧。
吴邪，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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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个晚上很深沉，一切都是苍茫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画面也没有。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吴邪不在旁边。
今天是他醒晚了还是吴邪起早了？
他动了动睡僵了的身体，发现除了一些外伤还隐隐作痛以外，大部分的疼痛在两天之内迅速消失了。
难不成古人为了省材料，下的剂量不够？
想完就嘲笑了自己一番，这句话要是从那天真吴邪嘴里吐出来还算正常些。
摇摇还有些发懵的头爬起来，发现吴邪的水壶就放在他手边，估计是吴邪故意的，他也就不客气地拿起来喝了几口。
嗯？怎么手感不对？似乎有什么冰霜结在水壶上，被他的手的温度熔化成稠黏的液体。
原来是血。
不对，如果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他就算睡得再熟也不可能完全不知道。
“吴邪？吴邪！”喊了几声，四周一片沉静。
这时他已经从帐篷里钻了出来。
雪依旧懒懒散散地飘着，东子坐在已经熄灭了的火堆旁沉默地抽着烟。
吴邪静静地靠在老树的树干旁，闭着眼，苍白的脸毫无生气。
“吴邪？”
没有得到回答。只有东子抬起头扫了他一眼，开口的声音低沉沙哑:
“你还不懂吗？”
他懂。所有的事情，在那一刹那都清晰了。
“其实小三爷每天晚上都在喂你喝他的血。”
他知道了。
“其实每天守夜的只有我，因为小三爷撑不住。”
他知道了。
“其实小三爷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交待遗言。”
他知道了。
“其实小三爷一直想听到你说你对他不是厌恶，也会有一点点好感。哪怕是骗他的。”
……
“其实小三爷临终前一直在等你。”
可是没等到。
他和吴邪之间只有几步的距离，可走完却耗费了他几乎一生的勇气和力量。
吴邪的脸还是那么安静，就像他独自发呆的时候那样，一点杂质都没有。
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情绪。可是他却能清清楚楚地体会到他在最后一秒那股深深的绝望和遗憾。
在最后一秒之前，他还满心期待地等着他。
可是他始终没有给他一句肯定，甚至没有一句肤浅的谎言。
在过去的岁月里，纵使再多流血的天气，他也从未后悔过。
今天，也一样。
浅浅在他光洁的额头印上一个吻，他起身，转身。
“把他埋在这里，继续上路。”
【一树梨花压海棠·尾声】
两年后。
解当家解雨臣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年轻人在老树下挖了很久，单薄的衬衫早已被浸透，不知是被汗，还是被雪。
他在干什么？
他在寻找一样埋在雪里的宝贝，一样被他遗落在这里的宝贝。
越往下他的动作越是轻柔，直到那苍白冰冷的雪中露出一张同样苍白冰冷的脸。
年轻人轻轻拂去那人脸上沾着的雪沫，一寸一寸地触摸他的眼角、眉梢，冰雪冻结了时间，却没有冻伤他依旧安静的面容。
他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就像两年前他希望的那样。
“吴邪，所有的事情我都安排好了。
“你不是我的全世界，可我闭上眼睛全世界都是你。
“吴邪，我迟到了两年。你还在等我吗？
“两年前我欠你一句答复，今天我给你。
“吴邪，我爱你。
“吴邪，我们一起白头好吗？
“生不能同穴，死同衾。”
那棵默默注视一切的枯朽老树，终于经受不住厚雪的欺压，生生折断。
刹那，一树梨花压海棠。
——————————————————【END】————————————————————

很偶然看见的一篇文，最后那段非常戳我虐点，艾特原作@Smile夏静谙 ，感谢授权=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