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秀的爱变成了绝望的爱,变成了感伤的爱。在无望的感伤之中,李文秀也曾想
到学好武功将苏普夺为己有。然而当这种机会来临她却不愿意将苏普的恋人阿曼真
正变成奴隶,从而再一次失去了他,永远地失去了他。照理李文秀应该躲避,应该
远离,但李文秀在阿曼与苏普於迷宫中遭难时,居然又挺身而出,将阿曼救回,将
苏普等人救出……
如前所述,这一切都是为了爱。一切都只是为了爱。
从而,我们从史仲俊、瓦耳拉齐及李文秀的不同的「选择」中,我们看到了「爱」
的不同的「表达式」;看到了情之成「孽」之後的人品的高下,性格的良莠,看到
了人性的畸变与扭曲,同时也看到了人情的感伤与升华。
即便是「为情人而死」,在《白马啸西风》中也是各有性格、各有因由而又各有意
蕴与境界的。史仲俊的为上官虹而死乃是出於意料迫於无奈;马家骏的为李文秀而
死是情不自禁身不由己;一个是知道痴爱而决未想到死;而另一个是明知要死却未
真正明白自己为了什麽而死,并不十分明白自己对李文秀是一种什麽样的感觉。苏
普见阿曼失踪而冲进迷宫,固然是出於生死不渝的爱情,但同时也足见其性格中的
粗豪与鲁莽,而李文秀为苏普再度进入迷宫并且判断迷宫中的怪物是人不是鬼,乃
是出於一种感伤之後的超越,一种无望的爱的本性,一种人性与理智的升华。
由此,我们已看到了小说《白马啸西风》的「武」之内的「情」、「侠」之内的「
孽」,以及「事」之内的「人性」、「淡」之内的深沉的韵致。
金庸的武侠小说,其言武及言侠常常是一种手段而非目的本身;常常是一种形式而
非主题及内蕴;这部《白马啸西风》便比之其他的小说更为清楚地体现了这一点。
练武及言侠在这里只是一种引子,造成一种契机,而对於小说本身而言,它甚而至
於只是一个「商标」而已。其「真货」乃是感人性情爱之伤怀,言情孽纠缠的人生
之悲剧。
从而,这部小说的叙事语言在金庸的小说中也就显得极为独特。它不完全是金庸一
贯以叙事为主体而炉火纯青的笔法,而是深藏着感伤情怀的美文语言及语调。读过
其他的金庸作品,再来读这部小说,便会自然地感到它的独异之处,以上我们所引
的一些段落已可以略见一斑。为了更明确地说明这一点,我们且再来看几段小说中
的文字。
时日一天一天的过去,叁个孩子给草原上的风吹得高了,给天山脚下的冰
雪冻得长大了,会走路的花更加 娜美丽,杀狼的小孩变成了英俊的青年
,那草原上的天铃鸟呢,也是唱得更加娇柔动听了。只是她唱得很少,只
有夜半无人的时候,独自在苏普杀过灰狼的小丘上唱一支歌儿。她没有一
天忘记过这个儿时的游伴,常常望到他和阿曼并骑出游,有时,也听到他
俩互相对答,唱着情致缠绵的歌儿。
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时候并不懂得,这时候却嫌懂得太多了。如果
她仍旧不懂,岂不是少了许多伤心?少了许多不眠的长夜?可是不明白的
事情,一旦明白之後,永远不能再回到从前幼小时那样迷惘的心境了。
再看小说结尾的语言:
白马带着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白马已经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终於是
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
勇武的青年,倜傥潇 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
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小说以这样的句子作为结尾,在形式上可以说是嘎然而止,然而在意蕴上却是馀味
无穷。之所以有「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这一句,正是因为有了
「我自己所喜欢的,却又偏偏永远也不能得到」。——李文秀是如此,史仲俊是如
此,瓦耳拉齐是如此,马家骏是如此……几乎大部分人都是如此。也可以说大部分
人的人生都是如此。那些追求迷宫财富的强盗们甚至也会如此,因为迷宫中并无他
们所料想和希望的那样堆满了金银财宝,而只不过是一些汉人的物品、雕像与文字
碑——这些汉人的物品是唐朝的皇帝强行赠送给高昌国君民的,但偏偏高昌国人却
道「野鸡不能学鹰飞,小鼠不能学猫叫,你们中华汉人的东西再好,我们高昌野人
也是不喜欢。」
历史与人生常常如此不遂人愿,甚而「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如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