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用一成不变的平淡语调说完最后一句话，转过身几乎是摔门而去。
夏季的傍晚带来严热的空气，乏闷得令人窒息。他深吸一口气，瘫坐在沙发上，被擦得一尘不染的黑色玻璃茶几映出他几近完美的脸。深棕色的头发稍有些蓬乱，漂亮的面部轮廓一直延伸到锁骨。尽管身上穿着的白色衬衫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他独特的气场仍无法掩盖地向外迸发。他记得有什么人曾经对他说过，他应当去做一个职业模特。
落地窗被厚重的亚麻制窗帘完全盖住，窗外晚霞冰冷而热烈的光透不进来，只得在缝隙处留下隐隐约约的亮点。他对着昏暗的天花板发了会儿呆，然后起身。沙发上由于重力儿凹下去的位置开始慢慢地恢复原状。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每一个静止的点，而后朝阳台的方向走去。

（二）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后者还是一个穿着学校制服的路人甲学生，成绩稍微努力便是优等，一旦放松就会飞速坠落。学过几年钢琴，后来因为上课的时间与课外辅导班的重叠，于是暂时推掉，渐渐地不再经常接触令人眼花缭乱的五线谱，也就失去了兴趣，属于她的艺术生涯只不过刚刚开了扇门，便又因为她的不了了之而匆匆地闭合，顺便上了锁。她在她费了好些功夫才得以加入的学生会文艺部中担当着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召开计划会议的时候没人想得到她，平时帮着部里的活动室扫扫地、倒下垃圾，文艺汇演的时候被命令布置舞台，调试话筒，而部里其他的女孩子则是身着盛装，担任着主持等令人喜欢的角色。她们美得如诗如花。她不过是在诗歌花雨中清散而至的飘雨。她却毫不知情地感到满足。
甚至只有偶尔帮部里跑腿，往团委送表格的时候，她才有机会知道部里和学校最近发生的事情——其实几乎所有的事情都与她无关，有时她想帮忙也插不上手。她拥有的几乎只是文艺部成员登记表上属于她的短小的一行个人信息而已。
那时他已值风华，在自己的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每天忙得不亦乐乎。他的百科名片上潇洒地写着”Iven，25岁，知名魔术师”。他靠一双灵活的手闯出了一片天，也拥有着闪光灯之下完美无缺的笑。自信而内敛。他沉着地面对每一位粉丝每一位记者的回答，舒缓的语调让人觉得亲切，却也泛出一股陌生之感。他与所有人之间都恰到好处地保持着一段适当的距离。他是被娱乐界完美包装的人，沉醉于鲜艳的面具之下，他独自享受着他想要拥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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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他拉开窗户。夏日粘稠的暖风吹进屋子。他把头伸到窗外，外界流动着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他努力让自己变得冷静。

经纪人象征性地帮他组织了几场小型的面试。来者中有形形色色的业余魔术爱好者，他们在他面前夸下海口，仿佛自己就是未来魔术界的掌门人；也有一部分是他的粉丝，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表达着自己的仰慕；大部分人抱着”试试看”的心理，仿佛魔术同他们的兴趣课一般，学了一段时间就可以随手丢掉。于是他以一句”再看吧”打发掉了很多面试者。他甚至懒得花时间考虑怎样拒绝。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属于哪一类面试者。但她看到，他对着自己皱了下眉头。
”你是那个……”他只是发觉面前的女生有些面熟而已。
”呃……公演的时候我在台上帮过忙……”
”哦。”他恢复原有的平静的表情，”说说你为什么想学魔术吧。”没有太多的想法，他直切正题。
”……我想……不再那么平凡……”她犹豫了很久，说出这个蹩脚的答案。她想自己一定是面试者中最没抱负的那个，但她实在找不出其他的什么理由。很多人成功之后想要归于平凡，过普普通通的日子。他们为此感到满足，因为他们曾经辉煌过。而那些永生平凡的人，他们终究还是渴望鲜花和掌声，因为没有拥有过，所以渴望拥有——哪怕拥有之后还要重归平凡。
她攥紧了衣角，不再敢抬头看他。
他愣了许久，而终叹了口气，随手从便签本上撕了张纸飞快地写了些东西，递给她，”不用再通过经纪人了……周六早上有空的话到这里来。”他边说边起身，朝门口走去。
这算通过了吧。

（五）
缄默。
他折返回客厅，无所事事了好一会儿之后，磨磨蹭蹭地煮了壶咖啡。醇黑色的香气在空中弥散。气体分子友好地向那香气道晚安，然后带着它们飞向远方。没人听得见。
他想起自己决定做她老师的初衷。她说她不想平凡，于是他想送她一个梦。
几乎每个女孩子都做过灰姑娘的梦，幻想梦醒的时候会有捧着水晶鞋的王子正等着自己。可是到哪儿去找那么多放得下身段的王子。况且王子太多了他们也就称不上王子，都变成了爱家爱生活勤劳勇敢的普通人。就像南瓜马车和午夜十二点的魔法，它们在零点那一刻会失去作用，因为它们的精彩只能呈现在特定的时间里，使用到次数多了也就不再新奇。
却很少有人知道灰姑娘的代价是什么。她在遇到王子之前，不知道扫了多长时间的地，不知道被她的姐姐们嘲讽了多少次，不知道隐忍了多少年。童话在她的生命中仅到来过一次而已，尽管一次足以让她荣华一生。
他想要送她一个童话。
但魔术师终究是个枯燥的职业。舞台上每一个亮点每一瞬间的魔幻，代价是平日里不尽其数的彻夜不眠。魔术不过是视觉上的把戏，人们可以沉浸其中是因为他们不知道那背后的秘密。没有人愿意看被拆穿的把戏。魔术师是唯一知道那秘密的人，他们创造了那些把戏，也要将那些被拆穿的把戏反复操作上百遍。
哪有什么魔法，魔术都是骗人的。
他听过无数次这样的话。
他觉得，她被自己骗了。

（六）
暑假的时候她搬过来和他一起住。
父母均在外地工作，她从小被寄养在外婆家。若不是每个月汇来的数目可观的抚养费，她都以为自己是留守儿童。所以她永远没有办法大手大脚地花钱，很少的几次与同学谈到家庭问题时都尽快地回避。从上中学开始她从外婆家搬出，在外面独自居住，洗衣做饭样样自己干。所以她自傲得看不起那些娇生惯养的人，她把自己想像成漫画中永远都是从天而降的女神。后来她知趣地觉得若是真在漫画中，她最多最多是一个隐忍多年的路人甲小生，便停止了幻想。不过父母不在家，做什么事情都没有人管，倒也挺好
她习惯了在清早五点整自然醒，双休日里一辆自行车逛遍一座不夜城。
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孤单之后便学会了沉默。
她第一次走进他家的时候感到惊讶。她以为魔术师的生活会像他本人一样梦幻，桌椅在空中飞，啤酒瓶瓶口冒着泡泡，魔术师用手杖在空中一指，对她说欢迎来到魔法世界。而她看到的不过是简单大方的现代化公寓，他穿着白色T恤踩着拖鞋给她开门。
”老师一个人住？”
”对啊。不像你。”他笑答。
”不，我也一个人住。”她径直走进屋子，身后是他的一脸惊讶。
不过他并没有问些什么。

她住进来之后他分了一整间卧室给她。生活开始变得有规律，每天8个小时的训练，技巧、手法、道具、物理化学的相关知识，无一不包含，甚至还有口才和舞蹈。像是物件齐全的百货市场，它可以提供的东西远超过你的需要和想像。他并不是个很好的传授者，失去了舞台光环的他语调冷淡，从不会恭维和承蒙，也不会温柔，如同一台不停运转的机器。他会在训练时平静而突兀地打断她的动作，直截了当地指出她的错误，让她改正和重新开始。她可以把每件事情做到最好——就像她执着于把每件事都做到最好。她不喜欢单方面的优秀，然而正是没有了突出的闪光点才成就了她的平凡。但她却从来没有得到过表扬，哪怕她已经手忙脚乱了一整天。开始时她觉得气恼，后来也渐渐习惯。
他依旧会收到演出邀请，义演、大型联欢会、娱乐节目，接踵而来，就好像他依旧活跃在娱乐圈。他开始带着她一块儿出场。她可以扮演不同的角色：助手、舞伴、魔术道具，甚至临时的经纪人。她站在台上看他的表演，看他做出每一个已经被她烂熟于心的动作把戏——看他的背影。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的公演，她站在幕后的道具间门口看他的表演。他在舞台上风趣尔雅，仿佛一只骄傲的燕子。她开始嫉妒上台参与互动的观众。
其实所谓魔术，不过是包装后的把戏；就像所谓大红大紫的他，也不过是包装过的普通人。
但她依旧爱着魔术，尽管那根本不是真正的魔法。其实早在她走进那个面试的房间，看到了褪去晚礼服的最近乎自然的他，就早已怦然心动。

（七）
天终于完全暗下来。
可是城市混沌的墨色天空中没有星星。窗外隐约有霓虹灯在不停地闪烁，妄想取代星星的位置。
于是他打开屋里的灯。他不喜欢看到这样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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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他想起，他以前从未对她发过火。
平静地指出她的错误，然后看她去改正，一次又一次，倒也习以为常。对待如她这样的学生根本用不着发脾气。他喜欢看她一声不吭的样子，像是一头倔强的小兽，筋疲力竭地追逐着远处的猎物。
一直是他自己太急了。尽管她从来不怪他。

三分钟。有观众不再相信她的花言巧语，台下那些五大三粗的城市建筑师根本无闲暇欣赏她所谓的”语言艺术”。她在想办法补过的同时开始分精力应付观众的问答。
三分三十秒。她选择了孤投一注。她结束了她的口才表演，优雅地把扑克放回魔术台，准备展开。她闭上眼睛。
两秒钟。她感到有一只手覆了上来。
身体开始颤抖。
”一位优秀的魔术师往往会有很多助手，当魔术师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助手们会在暗中帮助他，来完成每一次完美的魔幻……”
她听到了他与平时候大所不同的只属于舞台的声音。她感觉到他从自己手中抽走了扑克。她微微侧身，睁开双眼，便看到了他对观众微笑的着侧脸。
她侧过头不再敢看他的脸，于是便趁着闲暇匆匆扫视四周。城郊的夜很黑，没有LED广告牌和开着大灯按着喇叭的车辆。唯有这一片舞台是明亮的。射灯的白色光柱悠悠然在空中摇摆，音箱上贴满了气球，手持麦克风的线在舞台上随意蜿蜒。明亮但丝毫没有华丽的样子。
”有时候助手们也会出现失误，是魔术的结果不能按时呈现。但这一次，我们优秀的的魔术师还是完美地完成了她的魔术……”
他摊开双手，一幅完整的同花顺。
或许只有她看清了他在与观众说侃时对那叠扑克动的手脚。他刚才用了”优秀”这个词形容她，在她看来这仿佛是一个绝妙的批评。她终究没有做到最好，最后还是需要他上来救场。思绪随着心情一起下沉，直至沉到大海深渊，荒石落入谷底，仍不肯停下。大脑一片空白，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不散。
眼泪突然想要溢出，但她在意识到表演还没有结束之后维持住了笑容。台下想起了掌声。她突然分不清掌声应该属于谁。
他拉住她的手，示意她鞠躬谢幕。

（十二）
注定了彻夜难眠。
回到家之后她卸了装，换下礼服。镜子中少女的面色苍白无力，眼眶红肿，好似夜中贞子。她倒也想像鬼魅那样来去无踪，无牵无挂，但自己却是有感情的，放不下的东西必定无法放下。她朝镜子里的人嘲讽地笑笑，顺便忽视了泪水摔到地上粉身碎骨的声音。
她轻巧地走回卧室，关上虚掩的门，坐到床上。她不想睡。
窗户半开，露出暗紫色的光滑的天幕。微风在耳边轻轻地呼啸，宛如耳语时口中呼出的气体，有些温痒。她用力揉揉眼睛，周围的一切便变的越发清晰起来。桌子上
摊开的扑克，书柜中读起来苦涩难耐的厚重书籍，床头柜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魔术道具，仿佛一座座精密的微雕……她开始幻想这一切从不属于她。
——或是她根本无权利拥有这一切。
他站在她房间的门口敲了将近半个小时的门，无人理会。他的手腕开始酸痛。他想她是个难对付的弟子，好强而倔强。

殊不知那敲门声与她而言就如同老式钟表整点是的鸣响，不紧不慢，寓意深远，提醒她时间就要到了，时间就要到了，你将面临责罚，你别无选择……她不敢面对门外他的面孔，就算他不会批评她。失败了就是失败了，不必需要借口。有时他的沉默比批评来地还要让人难受。她宁可呆在屋里自我反省。
但他又必须得找她谈谈最后他推开门闯了进去。门没锁，她没有锁门的习惯。
”今天我真的对你失望了……”他坐到床沿。她把头埋在臂弯，不看他，不说话。
”但是我上台帮了你，因为我不想看到你失败……或是说，作为魔术师……是不可以失败的……”
”你一直做得很好，我不想看到你对自己失望。”
他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他感受到了她身体轻微的抖动，于是他在一天中第二次拍拍她的肩膀。
老师，我太了解你了。就因为知道你不会批评我，我才会对自己更加失望。
”早些睡吧……晚安。”
他起身离开。墙上的挂钟定格在午夜。在这座城市中彼时有一半的灯火已经熄灭，窗外喧嚣的车鸣声渐静渐远，半个月亮从云彩中透出微弱的光。他关上她卧室的门。他不想看到她伤心的样子，所以他自私地选择了逃避。
他落魄地倚在墙上，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表面上他是一个浪漫的魔术师，私下里却是低情商的患者。他从不会哄别人开心，他对那些娇宠做作的女生感到厌烦。但现在呢，现在该怎么办？
他知道他们彼此都有话没有说出来。于是他首先选择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