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直在离别中,比如和爱的人,和伤害,甚至和时光。
少年时代,同母异父的兄长在长大成人后,举家偷偷回了原籍,彼时,父亲年过天命,一夜之间头发斑白。不久后,下了早自习的我和姐姐回到家,冰冷的灶台,母亲人去屋空,徒留我们父女凄清而坐。那时羽毛未丰的我,无数次灰头土面地站在村口张望着天边的羊肠小道,无数次幻想母亲向我走来的矫健身影,无数次希冀某一天放学回家,突然闪出母亲微笑的脸庞……几十公里的距离,我用一次又一次长久的睡眠将它丈量,在忘我的牵念中抽丝剥茧纺织痛苦,以至于若干年后,不记得繁琐的事件,却仍旧知道这世间存在着许多温馨的苦难,我在梦中依稀听见少年时自己的哭声,那时的哭声惊动了我,我成了被挑选的见证者之一。
以后,我和姐姐先后结婚,因为和父亲的隔阂,母亲决然拒绝参加婚礼,这一度成为我和姐姐心中最大的伤痛。然十多年后的今天,当身边的孩子一个个展翅飞翔时,年过八旬的母亲拄着拐杖形容枯槁地眺望着门前的大道,她在盼望她的儿女们归还,那身影像极了少年时的我。人生渐老,方知事非,每一次看到母亲,追随她日渐苍老的足迹,便忘却她带给我的伤害,一颗心就忍不住侧痛,泪水就溢满了眼眶。
一个人一生记住得太多,旧时光会把他困在里面出不来,不如把那些盘桓在记忆深处怨恨的原稿,一笔抹去。残枝败叶,白发衰颜,而我只记她玫瑰低垂的初妆模样。
唐诗人中,最喜欢王维,那个淡淡忧伤的绝世才子,在遇见唐朝公主的很多年后,对她说:“当时,我不得不走,因为再差一步,我就陷入爱情了。”他的诗无论是名山大川的壮丽宏伟,还是小桥流水的淡雅恬静,着墨无多,意境高远,诗情与画意完全融合成为一个整体。而我和太平公主一样,深记那首: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曾经一度热播的电视剧《大明宫词》,剧中描写当时武则天统治天下,她唯一的女儿太平公主尽选天下贤士,一时间青年才俊聚集长安,王维是他们当中最突出的一个,据《集异记》称,王维当年应举时,公主授意京兆试官,要以此人为解头,王维年少英俊,惹人注目,当场弹奏一曲,深得公主好感,拿出卷诗奉上,公主又为他的才华折服,在隔着风帆与鸥鸟的轩窗下,一眼便凝成千古回眸。可是,盛唐的太平公主是那个朝代最繁华的写意,那样一颗柔软的心,怎经得起如此强烈的爱与恨的纠缠?尽管太平明媚的眼睛里满是冷漠的幽雅,尽管公主就像清冷月光下闪着光彩的银色一样不可企及,王维还是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她对人间烟火最温暖的渴望。但是,情如同水,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布衣的他只能在卑微绚烂的瞬间,写下眷念,记得,然后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