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儿倦在墙头，白清清良辰慢走，胭脂水染着月光寒，你同谁饮着花凋酒。一落风尘，才出风尘，再落红尘，你留下来一地清泉，一纸诗篇，后人执笔描你泪眼，叹你痴怨，你做你芙蓉花下，蝴蝶翩翩。谁不是生来清白，而重重年月，几人得以全身而退，身为女子，已是万难。
命运可谓铁面无私，争与不争，都不见得有胜算，隐忍的溺于水，热烈的焚于火，一般下场。如小宛，百般忍耐与迁就，甚至在危难时甘心被弃毫无怨言，她是败下阵来，所以吞忍着卑微的安宁，亦已得偿所愿。静坐蕊香深处，遥听夜半钟声，与君细将年华数，万般事，早也没了计较，她保守这看似情深，信此生已到极致，再无甚可图，而那所谓才子佳人，不提也罢。再说圆圆，素衣不掩倾城色，窗前懒赋梅花人，青灯黄卷是她的归宿，说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岁月如驰，爱亦如是，她婉拒命运与她青春的犒赏，却要因美艳而负债。香君血溅桃花灼成扇，以死守节，饱食欢场风月而是非明朗胜过书生少年，纸上留下她最后的踪迹竟是下落不明，出家为尼或是寄人篱下，恁的辜负了旧时秦淮如此风光。寇白门，你看她去时，五千甲士红纱灯影里相迎，归时，匹马短衣，一身干净。筑园亭，结宾客，往来文人，风流遍地，最后终是容枯色衰，积病而死。回首彼岸皆尘土，过客匆匆，原来无一人慢下脚步，今生前世重重叠叠，问何时走完这红尘路。
说什么天长地久，尚不得自由。
读秦淮八艳，动情处当是小宛，动心者还是柳隐，她有寻常女子不曾有的豪气与担当，对于爱情，从来都是手起刀落，她要的是势均力敌的陪伴，而不是单纯的依靠与寄托，乱世风尘何来束她的绳索，世俗的眼光，又奈她何。
记得小宛步上花轿的时候，她一脸何等寂寥，毫无生气的迎娶，红衣人击着寒风隐在悄然寂静的夜巷，她燃烟火相送，这本该是最灿烂的时刻，静到哑口无声，怎么甘心。小宛可曾听见身后这簇烟花，开不过一瞬，美的惊天动地。说从良，似是把罪过尽归到她们身上，生来没有归宿，烟花巷弄是她们唯一的去处，她们亦有她们的胸襟，一双眼早将冷暖看尽，是非功过尚可分清，秦楼楚馆自有清白可言，而寻常巷弄又岂是脱俗之地，何处为贱，何处为良。世人以此便要她们低头，要她们收敛女子的骄傲，此去从良，可不知前路依旧荆棘披地。
他用匹嫡之礼迎娶，她笑面乡人的谩骂，难得知己，无关年纪，无关风月。她找到那个摆渡人，与他从身后漫天风烟去到彼岸宁静。还以为尘埃落定，偏偏好梦不长。
那日画舫上，她已做好赴死的决心，夜凉湖水，灯暖花香，月色淡淡抹在她的脸上，世界此时又像无比的轻，如焚过的灰烬，依然醉人，却不使她心生怜惜。她与他说着珍藏已久的话，举杯饮尽最后一壶美酒，生不同时，死得同日，无憾矣。但怪夜色吹凉了湖水，他只道，不如改日再来。呵，水凉有何妨，他有他的考虑，忍辱或者是另一种牺牲，但她有她的方式，纵身一跃，做那池底红莲，她不悔。
你不怕，我出身青楼，辱没门楣
你不怕，庭院深深，家族是非
你不怕，世道险恶，人言可畏
后来，她回想当年问他的这三件事，仿佛他降清，折返，入狱，这些都已是陈年的旧事，没了新鲜的痛感，蒙了灰，结了痂。还有爱，不曾有恨。
这都是后来的事，他已一头苍苍白发，大半生那些笑的，哭的，甜的，苦的一晃而过，耗尽了他的力气，也耗去她大把年华，他听雀看花，她煮饭做汤，好端端的岁月就本该如此相守，还要什么诗酒风流，红烛酥手，清清淡淡白米粗茶，便够。偶尔，他会想起，当年秦淮灯影里，她踏着锦绣香尘，半遮面，唱一出惊梦，身后纵有千种繁华，皆不能与她匹敌，而他有幸，能见她粗布衣衫，灶头洗米的模样，好像快要白头偕老。我想，她久等的，也正是如此。
但可惜，桃花美人终悬于一尺白绫，可昨日还是无事树下数红豆，今日便做两处埋，什么道理。一阕香艳，沉入故纸堆，她赤条条被抛入红尘，染一身锦绣灰，我似见到她细步温软刚走进那深深庭院的模样，而此刻，她是擦净了六根所沾染的尘灰，心无挂碍，重返宁静了。
如柳花，轻轻来，轻轻去，谁舍得，又奈何。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