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飞机上认识她的。
毕业前一些同学聚在一起商量毕业旅行的事情，问我要不要一起，我婉言谢绝了他们热情的邀请。倒不是说我有多么矜贵，不愿意跟着大家一起坐绿皮火车，听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也不是我有多傲慢，不愿从众合群。
选择一个人出行，纯粹只是因为我这个人比较随性，不喜欢做一些条理清楚的出行计划，不喜欢在发生分歧的时候充当和事老或者委屈自己，所以，一个人随心所欲，背着单反加一两套换洗衣服，插上耳机，最好。
其实过安检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了，她有一张特别安静的脸，这种安静得甚至略带一点沧桑的气质，使得她在熙熙攘攘的出行人群里看起来特别显眼。
她穿白衬衣，黑色长发扎成马尾，脚上是一双旧的帆布鞋，头顶上架着一副黑色的墨镜。
过了安检之后就没看见她的影子了，直到我上了飞机，系好安全带，一回头，竟然看见她从通道里走过来在我身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待她落座时候用余光悄悄的打量她，实话实说，她的五官分开看并不见得多精致，可是凑在一张脸上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
犹如在安检时给我的感觉一样，她看上去非常安静，静得让人无端的心慌，在你凝视她的那一刻，你会觉得全世界好像都失了聪，而我耳机里那些激昂喧嚣的重金属也在那一刻，化作了寂静。
如果她不跟我说话，我是绝对不会去先跟她说话的，你知道，一个男生跟一个素昧平生的女生搭腔，多多少少总会有点搭讪的嫌疑。
我是去旅行的，而旅行未必要有艳遇才完整。
就在起飞前的十分钟，她忽然转过脸来对我说：“你愿意跟我换个位置吗？”
我摘下耳机，不明就里的看着她，她指了指舷窗对我说：“我想拍云。”
人类的劣根性有很多，其中一条就是“以貌取人”，我不担保如果是一个中年发福的妇女向我提出这个要求我会不会也这么干脆利落的答应，但是她身上，有一种容不得我拒绝的东西。
那种东西是什么？整个航程我都没想明白。
飞机加速度时她紧闭着双眼，就算我是个傻子也看得出她有些难受，我想如果这个时候我趁机抓住她的手她大概也不会拒绝吧。
但我没有那么做。
虽然我不想再重复了，但是还是得说，这个女生身上有种跟别人不太一样的气息，让我不敢造次。
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用文艺腔来说“她有一种气定神闲的力量，令我不禁屏息敛容”，但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这姑娘气场相当强大，我他妈的下不了手。”
她从背包里拿出单反来的时候，登机牌掉在了我的脚边，我看到了她的名字。
周宝音。
在她对着云彩咔嚓咔嚓摁快门的时候，我眯起眼睛小憩了一会儿，这一眯竟然就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她正趴在小桌板上写着什么。
白纸黑字，字迹工整秀气。
我一定神，忽然发觉她在流泪，眼泪滴滴哒哒的落在纸上，墨迹被泪水晕开了。
到了这个时候，我基本可以确定，这个叫做周宝音的姑娘，应该是失恋了。
人潮攒动的昆明机场，一晃神，这个穿白衬衣的姑娘就不见了。

[二]
“你并不算很漂亮，但令人过目难忘。”这是我们在大理遇到时，我对她说话，这句话理所当然的招致了她的白眼。
其实我不是故意要否认她的美貌，只是这样调侃的语气才能掩饰得住我的兴奋。
地球上有六十几亿人口，中国占世界人口总数的20%，这样都能遇到，我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真的有样叫做缘分的东西。
她看到我的时候先是一脸茫然，这多多少少令我有些挫败感，毕竟，我还是有点小帅的。
经我提醒之后，她恍然大悟：“哦，飞机上那个。”
“飞机上那个”也是有名有姓的中国公民，但我是堂堂男子汉，用不着跟一个姑娘计较，索性落落大方的向她自我介绍：“我叫许远川。”
她点点头：“我叫……”，话才说一半就被拦截了：“我知道你叫周宝音。”
从小到大我所有的老师对我的评价都差不多“优点是聪明，缺点是喜欢现聪明”，我的行为再次应证了老师们的箴言，周宝音并没有露出我预料中那种“咦，你怎么知道”的诧异表情，她只是淡淡的笑一笑，没有接话。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很热情，但你总觉得隔着点什么所以做不成朋友，而还有一些人总是淡淡的，却能很轻易的就打动你，周宝音就属于后者。
在青天白日下，我被这个晃着两条长长的手臂的姑娘莫名其妙的就打动了。
因为被打动了，所以忽然就很想靠近她，并不一定要发生点什么，可是就是很想要接近她，这种奇怪的念想驱使我退掉了自己先前居住的那间民宿，背着包跑去她住的那一间旅社订了房间。
晚上的时候我们坐在院子里乘凉，她穿了一件白背心和一条花裙子，我以前每次看到学校里的女生穿这种裙子总是笑破肚皮，总觉得她们是从八十年代穿越过来的人，可是看到周宝音打扮成这样，手里夹着一支烟的时候，忽然我觉得自己以前那样笑别人是件挺不厚道的事。
平心而论，其实这样穿也蛮好看的。
夜风有点凉，我们一直没说话，末了我憋不住了，终于问她：“那天你在飞机上，为什么哭啊？”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神情中也没有我预期的愠怒，还是淡淡的：“噢……那个……你看到了啊，哈哈，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本以为她这样避重就轻是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我有点讪讪的，自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其实多多少少有点莽撞了。
经过那么一瞬间几乎称得上有些难堪的沉默之后，她摆在一旁的手机忽然响了，就在屏幕亮起来的那一瞬间，借着月光，我清清楚楚的看到她脸色一沉。
这是第一次看到她不那么淡然的样子，反而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她起身走远了一点才接通电话，从隐隐约约传来的“嗯嗯，挺好的，不用担心”这样模糊的话语中，猜不到对方是何许人，但从她起身避开众人去接这个电话，似乎可以窥到一丝端倪。
挂掉电话之后她走回来坐下，她忽然对我说：“许远川，如你所猜的那样，我是失恋了。”

[五]
是他先说“我们不可能的”，后来却又是他回过头来找她的。
时间过去两年多，她一直以为生命中有一些事情已经完全被尘封了，时间就像松脂包裹住了那些破碎的情绪，没想到往事却依然晶莹得如同琥珀。
两年多的时间，有些事情已经沧海桑田，有些事情却纹丝不动，面对他伸过来替她擦泪的手，她依然还是躲不开。
他们一起去看电影，在黑暗的放映厅里，他低下头来亲吻她，那场电影讲了些什么她一概不知，整个脑袋里只充斥着嗡嗡的声响，握着他的手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惊醒了什么。
原来真的有这回事的，欢喜得要落下眼泪来。
关于过去这两年中他遇到了一些什么人，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人生轨迹走成了怎样的线条，他只字不提。
他不提她也就不去问，两年前的那个夜晚太难堪了，她很努力的想要忘得干干净净。
而然，当他看到了她原本白皙的手指之间熏黄的痕迹，轻描淡写的问起时，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
在人前一直咬牙维持着的骄傲和矜贵，在这个人面前，最终还是溃散如烟尘。
了解到原委之后的易泽满脸的内疚，一时之间，时光好像被割裂出一个巨大的缺口，他又变回了楼梯上那个不肯回头也不肯妥协的倔强的少年。
他依然还是要伤害她的，他靠近她一次，就要刺伤她一次，在若干个白昼，黄昏，长夜之后，周宝音才想通透这一点。
但她爱他，从相遇开始就没有掩饰过这一点，易泽曾说“看多了那些太过擅长猜测对方心思的女生，你这样的蠢，反而显得蛮可爱”。
愿赌服输，爱他就输给他，血本无归也无妨。
她提到自己想吃一种巧克力饼干，是比较偏门的牌子，一般的超市里根本就没有，何况已经是凌晨一点多。
寒冬的长夜静谧无声，满世界只有这一个人牵着她的手到处找，最后她自己都说算了，他还是不想放弃。
那种被宠爱的感觉，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了吧。
看着他的背影，她那么清楚的明晰了自己的感情。
很久之后她一边哭一边问我：“许远川，你有没有那样爱过一个人，我从来都不敢对他说我爱他，生怕时机不对，他会当成玩笑一样打发过去，但是我爱他，这怎么会是一个玩笑呢，在我心里他是完美的，就算我把自己打包免费送给他，都怕他嫌是累赘。”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她，静默了半晌没有开口，说真的，我有点被吓到了。
何至于这样呢？谈恋爱，我也谈过几次，但是周宝音说的这种感觉，我真是不明白。
但遇到她，我便开始相信，原来那些女生所说的“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一种人把感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这回事，是真的。
最后他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在她之后，他无论拍哪个女生都找不到拍她的那种感觉，那一张照片禁锢的原来不止是一个周宝音而已。
她原本是不愿意的，她从没想过自己的未来会是这样，她知道有些女孩子是挺憧憬生活在聚光灯下，但她不是，那些缤纷的色彩涂抹在她年轻的皮肤上，化妆师都忍不住啧啧称赞：“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皮肤。”
原本清亮的眼睛好似蒙了一层雾气，她看着镜子里的面孔，好像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专业化妆师不需要用最高档的化妆品就能化腐朽为神奇，但那次之后，声名鹊起的周宝音，她每次上镜都坚持要用自己的化妆品。
从前至在时尚杂志上看到的那些单品，一一出现在她的化妆包里。
可是后来连易泽自己都说：“为什么她笑起来跟从前不一样了？”
后来的照片里，周宝音的眼神中，明显多了一味叫做落寞的东西。

[六]
何曼佳见到周宝音的这一天是农历二十七，离除夕还有三天。
这天出外景，工作室所有的人都跟着一起出来了，各个裹的严严实实，只有周宝音穿着一条裸肩的红色长裙。
何曼佳隔着车窗玻璃都能看见她瑟瑟发抖，脸上那两陀虚张声势的红此刻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笑话，头发打理成稻草一般，周宝音不过就是被人操控的傀儡罢了。
只听见易泽的声音不断的喊“看天空，不要看镜头……肩膀不要那么僵硬……”，何曼佳皱着眉，这是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易泽，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很温和的样子。
在他的心里，到底是自己重要一些，还是那个叫做周宝音的女生更重要一些？
不得不承认的是，找到周宝音之后，易泽拍出来的照片与从前明显是不一样了，或许真如朋友们所说的那样，周宝音是他的缪斯？
当易泽说出“休息一下”四个字之后的下一秒，马上就有人把厚厚的大衣送上前去裹住周宝音，她的嘴唇已经冻得乌青，何况原本就是涂的裸色唇彩，她那副模样让身为情敌的何曼佳都忍不住生出了恻隐之心。
易泽看到何曼佳的第一眼，脸上分明是有那么一些尴尬的，但何曼佳好歹是大家闺秀，丢脸的事情到底是做不出来的。
他们走了一段之后何曼佳才开口：“那个女生，很爱你吧。”
易泽低着头没有说话，事实就是如此，他也否认不了。
“她比我爱你……”何曼佳侧过脸来笑，笑容里有些酸楚：“如果你要我在这样的天气穿这么少，在这荒郊野岭给你做模特，我做不到。”
何曼佳临走之前最后说的是：“你早些跟她说清楚吧，只是……”，她叹了一口气：“我看她这个样子，不跟你在一起恐怕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这句话让易泽鼻子一酸，心里急速窜起一些言语所不能表达的情绪。
等他走回来的时候，看到周宝音在一边抽烟，一边玩着一个无聊的把戏：右手打燃火机，左手捻灭火苗，又打燃，又捻灭。
到了这个时候，易泽知道，何曼佳说的都是真的，周宝音是真的很爱他，得不到他，真的会比杀了她还要难过。
他忍住心里那些汹涌澎湃的感情，蹲下去用把那顶毛茸茸的帽子戴在她的头上，柔声说：“宝音，我们今天不拍了，我们去吃披萨。”
那一刻她的神情好像自梦中苏醒，紧接着就绽开了孩子气的笑容，那是他在最初遇到她时才看到的表情，他顿了顿，依然用那种很温柔的声音对她说：“不要动，我要把你这个笑容留下来。”
这张照片，就是后来引得周宝音失声痛哭的那一张。
是在彻底的诀别之后，她才看到自己当时的笑容，竟然纯真得如同夏日枝头盛放的白色花朵。
那天晚上历史重演，面对周宝音不肯撒开的手，易泽将她的手指一个一个扳开，头也不会的走掉了。
她蹲在雪地里，用力咬紧牙关，但还是冷。
再厚的大衣也抵挡不住漫天漫地的，残酷的，冷。
从此周宝音消失在这个圈子里，重新回到校园中，洗净铅华，周围的人都称赞她没有因为盛名而迷失自我，谁也不知道，胸腔深处某一个地方，早已经坍塌成一片废墟。
这一年的初夏，她收到了易泽寄来的请帖，站在阳光下她把那张喜帖一点一点撕得粉碎，转身就订了来昆明的机票。
她爱的那个人，心似宇宙，而她不过一颗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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