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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好。
我忍耐了很久，要不要到过道的吸烟处去，又怕你突然醒来不知所措。就在我快要忍不住地时候，你醒了。
在洒满阳光的清晨，随着电车的节奏缓缓睁开眼睛的感觉如何？一定是无比敞亮、无比温暖、充满温情和希望的感觉吧。就算前一天晚上经历过悲伤的事情，睡一觉之后看到眼前这番光景，也会觉得烦恼一扫而空，重生了一般吧。
有一个世界级的文豪，在他所著的一本影响深远的作品中写道：“年轻，甚至悲伤也是明亮的。”关于这句话，我此时、此刻才有切身的体会。我这个成年人突然说出如此多愁善感的话，搞不好会让人觉得是得了传说中的五月病。樱花早就已经开过了呢。我还记得那个时候，通往校园的坡道两边，粉色的花瓣在阳光中悄无声息地飘落。若不是身边不时走过穿着制服的小鬼，这种情景很适合冥想。俗话说“春眠不觉晓”，这种天气好像专门是为了懒散而设计的。懒懒散散地度过，不知不觉就五月了。随着樱前线向北推移，这边的樱花开始凋谢，逐渐显露出这个城镇的真面目。现在在眼前的，是一片泛着阳光的灰色住宅楼以及一个接一个的电线杆。这样看来，我们所生活的城镇并不那么美，我和你都不过是这毫无生气的区域里两个移动的小点而已。你不这么觉得吗？
我看到你一脸迷惑的样子望着我。人嘛，是那种看到月亮啊花儿啊就容易引发某种情绪的脆弱生物，看到这些高楼和电线，有时也会让人联想到什么吧。特别是你，视觉敏齤感、形象思维比正常人要高出许多倍，应该更容易受到感染才对。不是吗？我有的时候想，你眼中看到的世界，可能跟我看到的世界，有极大的不同。几乎没有听觉的你，应该能轻易捕捉到那些所谓正常人所忽略的细节。所以你看到的世界会更感性，更个性，更真实。
你开始把手伸进兜里动来动去。难道我的话让你感到紧张了？放松点，我毕竟是你的英文老师，你不用那么警觉，也不用感到丝毫的不安。
说起不安，好像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小说里经常写当一个人感到不安的时候，眼神会飘向其他地方，会满头大汗，气息也变得急促，无法踏踏实实地呆在一个地方。不过当事人似乎都不会发觉，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做了这些小动作。这些小动作五花八门，光我当老师的这几年就见过不少。比如有的学生喜欢用手表里的小齿轮划胳膊，有的学生喜欢捏塑料泡包装，有的学生撕作业本的边缘等等。也许有人会问：“身为老师，你不去制止？”是啊，有的时候我也会下意识地想去制止。但转念一想，我为什么要去制止？任何人都有发泄情绪的权利，只要不给周遭人带来麻烦，就应该属于可以被接纳的范围。“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学生的情绪可能会变得更加消极。”是啊，像是○樱、极道○师这种校园连续剧广泛时兴的年代，人们似乎认为老师有必要向学生灌输一种积极的、充满希望的人生观，如果不灌输就是老师的失职。但如果要细问每一个人为什么有必要这样做，想必大多数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跟这种观点截然相反，我认为应该尽早地告诉学生们这个社会的残酷性。在这个允许个性解放的年代，这个由核家族组成的小型社会，人们彼此间要区别对待。一个人不仅仅在偏差值、所取得的学历、家庭背景方面各不相同，就连精神层面特别是抗压能力也会有所区别。所以，当面对这群良莠不齐的学生时，我从来不会把大家视作一个整体。所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混入集体中把自己的身影抹掉。你的表情，说的话，做的事，决定了我对你的判断，也决定了你在我心中的等级。“身为老师，你怎么能区分对待你的学生呢？”持有这种观点的家长不在少数。但我相信，这只是家长在袒护自家孩子是差生、让自己感到丢脸时的借口而已。而那些拥有优秀孩子的家长，巴不得让老师将学生分类，在全校公布出来；巴不得学校赶快分班，让自己的孩子远离那些差生，就好像那些差生身上沾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
因为自己的孩子在学校，所以学校和老师负有全责。有越来越多的家长都抱有这种观点，成立PTA专门监视学校和老师是否对自己的孩子不负责任甚至有不公正的待遇。学校不愿承受太多的压力，把学生的个体管理全权交给各班班导，只要没有大事，便不闻不问。碰到可能会出事的苗头，便让老师劝学生自动退学。如果该名学生坚持不退学，那么后续一切责任都在班导身上。《萨德侯爵夫人》里有句名言：“被蛀蚀的船只和蛀虫，共同分担着大海的本质。”像蛀虫一样坏的学生，只要把他放在老师身边，各方面都可以把责任推卸的一干二净。被孤立的老师会怎样呢？只有沉入大海了吧。

你的表情好像在询问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事实上，我遇到你之前，都在尽可能的避免与差学生沾染到一起。好在我所担任的班级是A班，都是些我不用过多操心的家伙。这些家伙大体都已经决定未来的出路，基本上我不用做什么，只要按部就班地度过每一天直到把这群小鬼送走就行了。每天早上拉开门，听到的都是朗朗的读书声，我曾一度为这种声音感到自豪。相比之下D班班导长谷川就是个背运的家伙。在职员会上他总是摸着脑袋一脸愁云惨淡地对大家倾诉自己班上的学生有多么反叛，多么不解人意，自己挨了上司多少骂。你来的前一天，他还对我诉苦说“唉，这回班上又要来转学生了，而且耳朵有些问题。真希望不要发生欺负事齤件”。但我知道，这种事基本100%会发生的，因为只要有一个人抱有恶意，其他的人就会一拥而上。在学校这种地方，“恶意”的传播不需要任何理由，已经成了日常的一部分。
但这一回我的预想落空了。据长谷川说，虽然你不合群，总是独来独往，但没有一个人敢把你怎么样。只要你想经过谁的身边，周围的人都会主动让出一条路给你。我猜想这之中一定发生了什么，果然，有一次我在走廊里无意间听到几个女生在谈论你把A君揍了一顿的事情。“不能算是揍，但是比揍可怕多了。”其中一个女生这样评价道。虽然我知道这跟我完全没有关系，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叫住那几个学生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女生犹犹豫豫地说，A君揪起坂田君的衣领试图挑衅他，坂田君用牙签冲A君的眼睛毫不犹豫地扎了过去。“非常快，好像一瞬间的事，我们全愣住了。幸好牙签在距离眼睛1公分的地方停住了。”“然后他啪地折断了手中的牙签，打了个哈欠转身走掉了。”“好像在故意嘲笑A君的举动一样。”
我都在脑海里不断构建这个场景。平淡如水的静寂中透着锋利的残暴，一扫人们对于残疾人是弱势群体的印象。经过D班的门口时，我不知是受了什么驱使，将门拉开一条缝。班里闹哄哄的，女生三五成群叽叽喳喳，男生互相丢着篮球在打闹，在身影交叠当中，我一眼看到了你。你趴在桌上睡得肆无忌惮。阳光照在你的头发上，窗帘飘在你的脸上，周围的一切都与你无关。我看到你的头发里拖出一根白色的耳机线，霎那间心头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
在那之后，我就十分关注你的一举一动。没有动机，没有理由，只是无意识地网罗一切关于你的信息。我查过你的资料，这使我更加想看在你那双红色的眼睛背后，在平静如水的面影背后那种可以让时间窒息般的爆发力。我想知道你耳朵里脱出的耳机线的另一端有什么，是不是连接着一个我看不到的领域，这种领域蕴含着矛盾、孤独、暴力、抵抗或者是柔软。在学校的走廊里和你擦肩而过，在刚下过雨的天台上透过铁丝网看楼下你慢悠悠走过的身影，在教员室里看操场另一端的你把体育器材一一拖进仓库。晴天，阴天，雨天，明亮，阴霾，你都悄无声息地融入在里面。这种感觉我无法用更多的言辞形容。
我小心翼翼地不让我的感觉溢于言表。但是我无法阻止心境的变化。站在曾经一度引以为自豪的班里，看着每个人的脸，竟觉得他们每个人都一样。这些人是单调的，毫无特点的，代表这个社会上被肯定的人生观的一群人。仅仅是那么一群人而已。然而窗外一闪而过的你，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你，是那么的与众不同。但一瞬间，我又试图打翻我的想法：我对你的一切是如此模糊，我对你的想法也只是出于一种毫无理由的、暧昧的空想和幻觉的混合体而已。但很快的，我又发觉这种自我判定很残酷因而不去想它。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了我的软弱。我经常在一瞬间有一股近乎于狂热的情感涌入心头，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大叫，但我却朦朦胧胧，就这样被洗劫一空。
为了离你更近，我常常找各种理由从D班的门口经过。我知道如果我出现的次数过多，必定会沾染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但是我还是在做。每做一次，下一次就更想做。曾经按部就班的生活，好像被腐蚀了似的，迅速地溃烂下去。
“你想干什么？”我扪心自问。我对你的渴望既模糊又热切。以至于当我目睹了同班的女生向你告白了以后，约了她出来，利用老师的身份编造了谎话。“坂田君有暴力倾向，我们观察他很久了，请你不要接近他。”她却表示不介意。“坂田君其实是个很温柔很孤独的人。”她这样评论道。“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因为他是残疾人，所以你才把他往弱势群体的印象上解读？”我的话几乎刺破了我的耳膜。“老师才是，对残疾人有偏见吧？坂田君帮我打跑了流氓，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之前在班里的打架，都是对方挑起的，可他都没有给对方造成伤害，只是出于自卫吓唬吓唬他们罢了。”这种八点档肥皂剧般的见解一瞬间让我忍无可忍了。在我沉默之际，她突然大叫起来：“老师根本就无视学生之间的事情，但还凭借自己是大人，自以为很了解我们似的评判我们！”说完就跑掉了。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好像掉进了某种缝隙之中。我开始回想我为什么约她出来，又是为什么进行了那些对话。那些对话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层面上的事情，进行那些对话的我好像也不是现在的这个我。到底是什么让我在迷宫般的自我麻醉中沉醉不醒？没错，也许我在追寻，追寻一个尚未验证的空想。可是，这空想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原本我生活在一种极其安全的环境之内，这种安全曾经让周围的人感到羡慕，让我自己感到骄傲，但为什么此时我感到如此压抑……压抑到我想主动投身这种模糊的、可笑的自我麻醉当中？我转身，看到不远处的花圃里，一只蜗牛正沿着花坛费力地爬动，我走过去，把它放在手上。它立刻缩进壳里，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探出触角，慢慢地沿着我的手心开始爬动：我隐约看到它留下的透明痕迹倾轧了我的掌纹……
我开始夜不成寐。虽然走在阳光下，却有种在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集装箱里移动的感觉。我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那一双双眼睛，感到莫名的疲倦。教育的环境越来越严苛，若不小心谨慎地应对，就会在这条狭窄的道路上被逼死。我一直告诉自己的学生社会的残酷性，甚至于我自己就是样板——之所以在这里当老师，也是因为眼睛的原因不能当警齤察而被淘汰的。这么说来，我也是有过梦想的人。为了追逐梦想，我拼命努力，以至于用眼过度，出现怕光、容易流泪，眼睑痉挛等症状。如果过度疲劳就有可能导致失明——当我得知这个事实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我就已经失明了。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剑道社的竹刀在黑暗中不断的劈，手臂好像快掉下来般又酸又痛。那是些漫长的日子。而我必须心如止水地面对：不是每个人都有追求梦想的权利，在这个世界上空有一腔热情并不能带来奇迹。
我只能接受。

在医生的建议下，我开始吃安眠药。很小的一片。但我依旧昏昏沉沉，我开始做梦。各种各样离奇的景象：我在讲台上讲课，手中的教鞭突然变成了手枪，于是我将眼前的学生一个接一个打死；我去家访，谈着谈着突然将茶几上的玻璃杯摔碎，然后我就突然看不见了；我走在洒满阳光的操场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就跑上天台，下一秒身体变成了透明的，过筛般的穿过铁丝网后又恢复成原本的肉体，碎成千万块砸向地面；我甚至梦见你——你把耳朵切下来放在我的脚边，然后一脸微笑地转身跑走了。
留下我站在原地。
我希望你有朝一日听到这些话。你一定料想不到，你的一个举动摧毁了我的日常。与觉得当初的自己很孤弱、把自己封锁起来的我相比，你以一种我行我素的姿态在对周围进行反击。这种姿态是那样夺目，我没有办法直视，也没有办法忽视。你就像某种被提炼出来的纯粹的物质一样，你的一切负面因素——甚至是悲伤都会是明亮的。而我就像是某种乌黑的渣滓一样，在自我厌弃的黑暗中化为一潭死水。这样的心情，你恐怕不会了解；就连我自己也不曾料想，就是在这种心情的驱使下，我做了接下来的事。
昨天晚上社团结束后，你被叫到了教学楼后面对不对？那个时候我刚好透过教员室的窗户看到。我看到A君和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将你团团围住，为首的一个把你的耳机一把拽下来。我这才看到，原来在耳机的另一端，什么也没有。在夕阳的照射下金属插头晃动着，闪着无措的光。你被他们推倒在地。一个说：“没事装模作样地带个耳机，其实只是想掩饰自己是个聋子而已吧。你可真是个自卑的家伙。”A君说：“我观察他很久了，他一紧张手就在衣兜里动来动去。”他们哄笑。他们踩碎了你的耳机。他们在你的胸口上跺。他们把你的胳膊扭在后面，看着A君拿着耳机碎片对着你的眼睛扎过去。就在这时，你突然变的十分狂暴：你挣脱了拽着你的人，直直地朝那块碎片撞过去，把A君撞翻在地。当你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鬓角和眼皮都在流血。其余的人猛然清醒，一下子扑了上去，好像一群野狼扑食羚羊一般，用分尸的力气把你埋在他们的拳头里。透过臂膀的间隙，我看到你的手臂突然无力地垂了下来，好像已经晕了过去。
当你的手碰到散落在地面上的碎片的瞬间，我突然联想起蜗牛。在那般坚硬的外壳里面，隐藏那么不尽如人意的身体——我想到你的红眼睛。我突然感到四面八方涌来刺耳的尖叫声，那种感觉仿佛是你丢失的听力全部向我涌来，好像千万伏电流一般几乎将我扯碎……这种光景似曾相识。这是我不想回忆起的过去；这是我不想面对未来。这是孤寂的、愤恨的、无力的、绝望的、如影随形却不得不面对的未来。

想到这里，我涌起一种本能的冲动：走出教职室的门，走进楼道，经过家政教室的时候，开门进去拿一把刀，走出楼道，这个时间楼道里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接着，走出教学楼，绕过花圃，来到教学楼后面。全身贯注地享受殴打的孩子们肯定不会发现，就算其中一个发现了，转过身睁大眼睛露出惊惧的眼神也于事无补。因为尖利的刀锋会直接劈向他们的面门，劈向他们嘴间渗出的嘲笑，劈向那些侵蚀了我和你人生中最明亮日子的无尽黑暗……
你的眼睛已经直了。相信你已经看到了我身后那块屏幕上闪现的新闻图像。不错，在对现场进行了简单处理后，我就背着你上了这趟循环列车，所以你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我。和你单独相处的短短几个小时，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车厢那头似乎有了骚动，声音朝这边来了。不用他们来抓我，我原本就打算去警视厅自首的。
呐，你把手举高，放在这个位置，有没有觉得从指缝间透过的阳光很刺眼？我现在觉得，阳光这种东西，真的很明亮，很温暖。
Fin.

另附：[本宣]
根据WHO1980年耳聋分级标准，将平均语言频率纯音听阀分为5级：
听阀在26~40分贝为轻度耳聋；41~55分贝为中度聋。56~70分贝为中、重度聋；71~90分贝为重度聋。91分贝以上为全聋。
以上数据，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一组数据。可对我来说，则是可怕的宣判。
因为我的耳朵曾经遭受过巨大的噪音冲击。
而且，我的听力在一直丢失。
我经常感到眩晕。不分时间、不分地点、毫无征兆。我丢失的听力越多，眩晕的时间就越长。我醒来的时候，好几次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只剩下我一个人”的事实。
我一直在猜想，当残酷的临界值到来的那一天，会是怎样的光景……

以前在土银吧看过〜www
当下就被震撼到了，这种冷静沈著娓娓道来又好像隐藏著什麼的叙事方式真心好喜欢啊〜〜
不禁让我联想到了夏目漱石先生wwwww
於是坐稳了沙发就来再舔一遍〜（你滚）

很早就看过楼主的文了，　每次都压抑的难受-_-///

感觉好棒QAQ这种很冷静的一直诉说着到最后却做出疯狂举动的感觉真的好棒!

估计是我看LZ君的文看得太少，看了失重大象和丧家犬系列还有这篇都有种暗黑和疯狂的感觉……超级带感！

我！要！写！长！评！请务必等着我QAQ明天写【……

镇楼图的感觉好棒！！！！！！！！

留名，这文写的实在太好！

当我看到帖子作者的时候觉得有点激动TWT
麻雀桑的文——地下铁，我到现在都舍不得删，当时也是看了两遍才完全理解文中设定，然后重新看的时候还会发现小细节，但是真是神虐_(:з」∠)_
难得看到引我入土银文坑的偶像，结果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总之请多构建完整三观的文吧【喂
好棒的感觉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