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大兴宫深夜再无灯火，浩荡长廊悬起九百九十颗夜明珠，璀璨辉煌，星月失色。只为她，再不受火焰烫伤。
　　她哆哆嗦嗦向后躲。
　　杨广轻叹：“你才这么小，父母真是狠心。不过年幼也好，不懂什么叫伤心。”
　　她听不明白，但知道，独孤皇后从父亲那儿买下了她，以后自己不再是梁国公主，而是大隋太子的侍姬。
　　这位年轻太子比想象中平易近人。于是壮起胆子，握上他的手，竟寒冷如冰。她便将他凉凉的手捧到嘴边，呵了一口气。
　　他浅浅笑起，摸摸她的头。掌心从她的长发滑到脸颊，轻轻蹭了蹭。这少许的爱怜忽然就揪住了她的心。
　　很多年以后，萧珉依然迷恋这个寡淡而温暖的笑容。只是他再也没有对她笑过。

　　忧愁浮上了他的嘴角，如雾气般遥远的眼里，缠绕着深深的孤独。
　　她就这么悄悄看了一路。
　　同样浓重的雾气笼罩着长安，大兴宫内灯火通明，宫人与御医跑来跑去。
　　小宫女莽撞，盆里的水洒了萧珉一脚。萧珉毫无反应，直直地看着前方，愣出了神。
　　两仪殿的角落，杨广将一个女子揽入怀中，满面思念之情：“宣儿，苦了你。”
　　女子衣饰华贵，不似太子宫中的品级，手中捏着准备拿去煎熬的草药，用力推开了杨广。面如寒玉，美丽却憔悴：“太子请自重，这里是陛下的寝宫。”
　　这时杨广才从激动中冷静下来，沮丧地改了称呼：“……宣华夫人。”
　　萧珉吓得掩住了嘴，躲进暗处。

　　“小珉，为何还不休息？夜风寒得很，当心染病。”
　　他是这般温柔的人，可是对她只有半分怜惜，没有分给爱情。萧珉心有不甘，小心翼翼踱到杨广的床边，抬起脸，居然浓施粉黛，圆润的颊上闪着光彩。
　　“太子殿下气色不好，是有心事吗？”她无比害羞紧张，心虚地凝视他的眼，目光闪烁不定。“殿下如果寂寞，臣妾……可以为您侍寝。”
　　杨广吃了一惊：“小珉，你懂得什么是侍寝？”
　　她涨红着一张脸，一咬牙，脱掉了衣服。
　　娇羞的神情，令杨广一时失神，可是当看到她身量未足的稚体，他突然愠怒。一把扯过被单给她披上，严厉地问：“是母后教你这么做的？”

　　然而宣华一直无情地拒绝他，他再也未曾近过她的身。每次回到千秋殿，都一言不发，情绪低落。萧珉在帘幕后看着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夫君，纤细的指尖掐进肉里。
　　晌午时分，萧珉炖了燕窝粥，悄悄走进杨广房内。杨广似乎忘了，现在千秋殿已经不是他独自居住，正收拾着什么，被脚步声吓了一跳，回头喝道：“谁让你进来的？”
　　萧珉吓得失手打破了燕窝粥，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榻上有个不起眼的包袱，还未整理好，衣角细软露了出来。萧珉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莫不是，杨广要趁父皇神志不清，带宣华夫人私奔？

　　“殿下，您和宣华夫人是不伦之情，荒谬之举！”一时情急，脱口而出。是怕他真的走，离开自己。
　　才意识到闯了大祸。换来震惊中的沉默，可是杨广竟没有怒斥她。
　　“被你看到了啊……”他平静地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你太小，很多事不懂。进攻南陈的军队，是我大哥率领的，宣儿，是我从俘虏大牢里救出来的。所以父皇觉得大哥能继任大统，而我，除了能让宣儿恨我，将亡国之痛发泄在我身上，替她承受些苦之外，一无是处。”
　　低垂的眸子寂寥如秋，声声慨叹惹人心碎。
　　萧珉深蹙起眉。
　　年纪小，不懂事，又是这句话。初次见面他也是这么说她。可是他们的爱与不爱，谁会看不清楚？
　　咬着唇攥着拳头，她闷声：“殿下怎会一无是处，殿下对她那般好，是她不知珍惜。”

　　半信半疑，萧珉悬着半颗心，守在殿外的隐蔽角落。不一会儿，皇后带着小宫女前来，笑意盈盈地将药交给宣华。
　　“今天也要辛苦妹妹，伺候陛下服药了。”
　　害人，还要嫁祸。宣华却波澜不惊，欣然接下。皇后离开，两仪殿恢复寂静。始终，萧珉都竖着耳朵，却听不得半分动静。
　　凄厉的惊叫突然冲奔出来。
　　杨广赶到的时候，推开吓得魂不守舍结结巴巴的宫人：“宣、宣华夫人喝了陛下的药！”
　　他冲进殿内，如遭雷击。抱起倒在大殿堂上，面如死灰的宣华，泪水决堤倾泻：“到底怎么了，你会这般样子？”

　那人走远了，却又回来，手里多了把伞。不言不语，为她撑伞一整夜。宫灯火焰闪闪跳动在他沉默的侧脸上，萧珉不禁疑惑地望着他。
　　“保护后宫的安全是我的职责，同样，顾好自己身子也是您身为太子妃的职责，不然要如何伺候太子殿下？”
　　直到天明，他才开口说了这句话，起身离去。被萧珉唤住，方说自己的名字，叫做宇文化及，是宫里的守夜将军。
　　半个月以来，每晚萧珉都举着宫灯等杨广走出祭殿，也都会碰到值夜的宇文化及。他依然寡言少语，但始终陪在她身边，偶尔还送些暖衣羹汤。
　　她终于支撑不住，在一个暴雨夜发起高烧。嘴里却还喃喃叫着杨广的名字，满脸泪水。
　　昏沉间，有人揽过她的头，靠在坚实的肩膀上，轻轻拭去她颊边的泪。尝了，轻叹：“好咸，娘娘真的这般为殿下伤心？”
　　声音淹在雨里。
　　萧珉病愈那日，守灵也告结束。杨广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祭殿，独孤皇后已经忙不迭昭告天下，皇帝遗旨，太子杨广择日登基。

　　只有萧珉坚信，杨广绝非昏庸好色之人。每座宫苑里摆的宝物，他千辛万苦从四海之内寻来，都是宣华生前喜爱的。那些童女皆为孤儿，来自宣华的故乡，杨广接进宫，命人照顾生活起居，却从来就没有碰过她们。他不回千秋殿，夜夜徘徊在宣华生前居所，独自在楼前的花园里枯坐到天明。
　　他是那般专情的男子，当初因为年幼的萧珉主动献身，甚至大为动怒，现在又如何会玷污那些女童。
　　他会回来的。萧珉依然提着宫灯，日复一日地等待。
　　杨广回到千秋殿那日，带了一个身穿褚衣的巫师，道是可以作法，唤来亡人的魂魄，因为死者尚有未了的夙愿，所以仍流连
　　人间。
　　杨广欣然笑起：“宣儿希望朕做个好皇帝，朕不要做，朕不要宣儿放心地离开。”萧珉听得真真切切，那些昏聩之举的背后竟是这等缘由。不禁气他，身为九五之尊却任性至此。她不顾礼数，跑进正在施法的堂上，便要劝诫。受到干扰，烟灭了，幻影消失，出现在杨广面前的，却是萧珉。光线昏暗，情意迷离，他突然狠狠抱住她，口里念着，宣儿，宣儿。萧珉想挣脱，听到他这样唤她，木然僵住。被他捉起手，手背上有宫灯火焰烫伤的疤痕，似朵桃花。

　　“朕再也不要你掌灯了。”他心疼地皱眉。
　　不假思索地扯开她的裙衫，强势地进入她的身体。
　　到底只是十三岁的小女孩，承受着他暴风骤雨般的吻，剧痛仿佛要将她撕裂。可是萧珉觉得无比喜悦。那年他们初遇后，杨广就没有再触碰过她。
　　抱紧他的背脊，相贴的每一寸肌肤都如烈火般灼热撩人。她渴望再看到他对她笑，可是他却哭了。在锦绣金缎的华床之上，他像个孩子一般泣不成声。每一滴泪，都落在她的颊上肩上。
　　萧珉轻轻舔了舔嘴边的泪，好咸。
　　这一刻她悲哀地觉得，可能她一辈子都等不到，他不再流咸泪，不再伤心的一天。
　　从此大兴宫深夜再无灯火，浩荡长廊悬起九百九十颗夜明珠，璀璨辉煌，星月失色。
　　只为她，再不受火焰烫伤。
　　封后大典很快举行。杨广亲手为萧珉插上一支簪，她认得，那是曾送给宣华的。杨广笑得温情和煦，可是她知道，他不是在对她笑，而是对宣华的影子。

　　朝贺的文武百官中，看到宇文化及。他应该替她高兴才是，可是脸色却如蕴着雷电的阴云。趁人不备拦下她，语气颇为不甘：“他对你不过镜花水月，到底是他骗你，还是你在骗自己？”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推开他，心下慌乱地逃开。过后才想起，方才那一幕，像极了当初宣华推开杨广。
　　日夜与杨广相伴，鼓瑟和歌，饮酒作乐。沉醉在梦一般的幸福里，不察年岁流转。
　　未再踏出殿门一步，便一直没见到宇文化及。
　　重逢时，竟是刀光剑影兵荒马乱之中。
　　叛军的将领立于阵前，轻车熟路地绕过大兴宫中所有机关，杀到两仪殿来。宇文化及一身铠甲闪亮，映着冰冷憎恨的目光。长剑一挥，杀声四起，血肉横飞。
　　他竟是潜伏宫中的细作，早在八年前就串通了唐国公李渊，谋逆弑君。
　　“你要替他死，还是跟我走？”他问独自留守在殿内的萧珉。
　　她睇他一眼，冷笑：“将军曾对本宫说，保护陛下和后妃是您的职责，看来不过一派胡言。”
　　突然宫门大开，竟是杨广冲了进来，紧紧抱住萧珉。

　　她闭起眼，嘲讽：“是你造的反，功劳被李渊抢去，你却甘心？”
　　“我曾对皇位感兴趣，但现在，只想带你走，再也不让你回那个皇宫。”他走过来抱紧她，她死命挣脱不开，“不管你心里想的是谁，我都会保护你一生一世，再也不会让你流那么咸苦的泪。”
　　突然睖睁，回头看宇文化及，眼中一脉深情毫不遮掩地投来。
　　从那之后，宇文化及看得她很紧，晚上她的房间会被上锁。渐渐她也不再试图逃走。毕竟，又能到哪去，杨广丧身火海，她连他的尸体都找不回来。
　　不肯吃宇文化及为她做的饭，就被他箍在怀里，硬是一匙匙喂下去。
　　他丝毫不在意她的厌恶，待她如妻子一般细致体贴。这平静安宁的生活过久了，竟一时让萧珉错觉，仿佛她真的从未经历过宫中那番风雨，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妇。
　　一日宇文化及在院中射箭，她望了许久，终于开口：“将军的骑射越发精进了。”

　　他弯起嘴角，自信满满：“日后我会教我们的孩子骑术射技，让他成为纵横天下的大将。”
　　两人的神情一同滞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宇文化及竟像个孩子般红了脸。萧珉不禁笑他：“将军若是生了女儿，岂不是要失望了？”
　　柔和日光流淌在她的酒窝里。宇文化及听得话中暗示，瞬间大喜过望，抱起她连转了好几个圈。
　　萧珉有些眩晕。她要慢慢向他示好。只有晚上宇文化及熟睡时，她才有机会杀他，所以必须让他相信，自己已经愿意接受他，让他不再将自己锁起来。
　　夜里，预料之中的靠近。宇文化及坐到她的床上，她突然本能地紧张后退。
　　正想咬牙继续迎上去，宇文化及却站起了身。他眼中的神采湮灭下去，抚摸她的头：“对不起，我会继续等，等你爱上我的那一天。”
　　临走，转身对她微笑：“小珉，下次匕首不要藏在枕下，很容易穿帮。”
　　莫名的恐惧瞬间扼住萧珉。不懂，这个男人为何到现在还希冀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东西。
　　宇文化及依然不计前嫌地对她好。
　　但他终究没有等来那一天。萧珉也没有再找到下手的机会。

　　战火还是烧到了乐寿。朝廷动荡之际，西域突厥趁乱来犯。宇文化及去集市未归，只有萧珉愣愣望向那位女将军，竟是数年前嫁往西域的杨广的妹妹，义成公主。
　　“嫂嫂为何会在这儿？”之前已得知兄长的死讯，义成神色肃穆，跳下马，要萧珉同自己回西域。
　　她立刻答应。快得似要逃避看不见的东西。
　　应她的请求，义成将一具死尸拖进房内，放火烧掉，做成萧珉命丧火海的假象。
　　刚走出村子，仿佛感应到什么似的回头，是宇文化及回来了。远远的，萧珉看到宇文化及在废墟前颤抖着，倒地恸哭。
　　她突然就走不动路。
　　那景象，像极了宣华死时，杨广扑到她身上哭泣的样子。她突然明白，宇文化及对她的情，那么深。
　　“嫂嫂怎么了？你看，已经出关了。”义成叫她。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她竟发呆了一路。
　　见到汗王，欠身行礼袅袅娉婷，博得惊艳的称赞。
　　在西域的连续数月，都做同一个梦。宇文化及将长剑刺入杨广的胸膛。她大喊，谁都听不见。杨广的脸上没有惊愕与愤怒，只有一片解脱般的坦然。听说人在死的那一刻，会看到自己最爱的人，他想必看到了宣华，他们终于能在一起了。
　　惊醒，一身冷汗，满脸热泪。
　　宇文化及杀了她的杨广，可她也害死了杨广最爱的宣华。萧珉想起杨广说的，这对宣华来说或许是一种幸福。杨广死时一定也很幸福，那才是他想要的，自己给不了。

　　却将爱而不得的怨愤，都迁怒到宇文化及身上。
　　那个梦里，宇文化及最后发现了她。满身煞气一脸血污，神色破碎哀伤，幽幽地看着她。
　　萧珉顿时觉得，自己才是世间最薄情的人，固执地守着对杨广无望的爱，将真正对自己好的人伤得那么重。
　　汗王对萧珉很是喜爱，甚至超过了义成公主。
　　“夫人艳冠群芳，汗王怎么会不喜欢？”为萧珉梳妆的婢女笑嘻嘻地道。
　　萧珉望向镜中的自己。正是碧玉年华，姿容婉约，肤凝体韵，透着沉璧般的美。
　　多年没照过镜子，原来她也可以这么动人。不禁自嘲起来，当初未识人事，杨广只当她是个幼稚的小娃，直到成了宣华的替代品，才终于视她为一个女人。
　　他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她的脸。若能晚上几年，在她最美丽的年岁里遇到杨广，是不是她的身姿也可以留在他的心里。“夫人怎么不说话了，是在挂念那位将军？”“将军？”
　　婢女掩着笑。从义成那里传开的，萧珉离开乐寿时，有位将军痛不欲生，整架马车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知义成为何要对旁人说这些。但萧珉不得不想起了宇文化及。他现在可还安好，有没有忘了她。
　　这个名字仿佛拔不动的刺，她的心骤然乱如暴风雨中的湖水。
　　曾经他们谈及生儿育女，他明知那只是取他性命的谎言，却仍眉目间神采飞扬，那么开心。
　　对着遥远的天际，她轻道一声，对不起。泪染朱色，冰凉透骨。
　　很快，汗王下令要收萧珉做妃。一连几日，义成对她视而不见，憎恶之情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