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把张都监家一口气杀死十几个,恨恨地出了一口鸟气,杀完后还不过瘾。便去死尸身上割下衣襟来,蘸了死者的血,去粉墙上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武松认为杀死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是英雄义举,杀死马夫丫鬟仆妇厨师等等无辜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壮举,英雄杀人岂可不留名姓在粉墙上?犹如李太白游了名山喝了美酒来了诗兴,岂能不去雪白的墙壁上题诗一首?
好危险好尴尬,假如武松不曾打得那只老虎。因为这样一来,武松就只好在粉墙上这样写:“杀人者三寸丁古树皮的弟弟武松也”。
在墙上留下名句,就要留下自己最闪亮的名分,才能千古留名。在打虎以前,武松并不出名,他哥哥比他名气大多了,他只能借他哥哥的名字出名。
当然,一般的人不会这样称呼他:“你遮莫是三寸丁古树皮的弟弟?”
武松打虎前,在柴进庄上避难一年有余,那柴大官人一口一个“大汉”地叫武松,武松有名有姓,就仿佛无名无姓一般,柴进竟然连直呼其名都免了。柴进庄上的庄客,也跟着“大汉大汉”地叫,让武松太没面子。武松本来就没面子,偏偏他又要面子,但又不能向庄客们要面子。因此武松常常无端焦躁,使酒打人,打人打多了,柴进和众庄客更不给他面子。
武松恨自己江湖上籍籍无名,连一个叫得响的绰号都没有。
宋江初次遇见武松,轻描淡写地对他说:“江湖上多闻说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却在这里相会,多幸,多幸。”“武二郎”的称呼,客气是客气,可也太稀松平常,阿猫阿狗还被客客气气地称呼为猫三哥狗四哥呢。况且,武二不免使人联想到武大,不免使人想到他就是三寸丁古树皮的弟弟。
自从打了那只老虎,武松威名大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名得名要官得官,要银子有银子,要女人有玉兰。
从此,武松把“打虎英雄”的桂冠顶在头上,一时一刻也舍不得摘下,“打虎英雄”的桂冠,就如骄傲神气的大公鸡头上红红的鸡冠,就如佛祖头顶的佛光,就如他嫂嫂潘金莲脚下的步步生莲。
武松上景阳冈的时候,只不过孤孤单单一条落魄大汉,下景阳冈时,却是前呼后拥无比风光的打虎英雄。
武松把那打虎的本事,粗粗说了给两个假扮老虎的猎户听,两个猎户听得痴呆了。武松把那打老虎的本事,再细细说了一遍,两个猎户听了,又惊又喜,叫笼来十几个乡夫,由他们两个把武松打老虎的本事,细细说了一遍,乡夫们都惊呆了,武松再细细补说了一遍。
到得岭下,七八十人先把死老虎抬在前面,将一兜软轿抬了武松,径投本处一个大户家,那户里正,来庄前迎接,本乡上户猎户全来探视武松,武松又把那打虎的身份、拳脚细细说了一遍,来一个人探视打虎英雄,武松即细细说一遍。
第二天一早,阳谷县知县使人来接,众乡村上户,都把缎匹花红来挂与武松。四个庄客将乘凉轿抬着武松,那老虎抬在前面,挂着花红缎匹,往阳谷县进发。
那阳谷县人们,尽皆出来看,哄动了整个县治。武松在轿上看时,只见亚肩叠背,闹闹穰穰,屯街塞巷,都来看迎大虫。
到县前衙门口,知县在厅上专等。武松下了轿,亲自扛着大虫来见知县相公。知县问他怎么打的老虎,武松就在厅前将打虎的本事细细细细说了一遍。由于已经说了若干遍,武松这次说得流畅得多,惊心动魄得多,厅上厅下众多人等,都惊得呆了。
后来,武松做了都头,后来,武松做了犯人。
不管身份如何改换,武松念念不忘炫耀自己打虎英雄的身份,即使别人一时想不起来,武松念念不忘提醒别人想起来。
做了犯人的武松在十字坡把孙二娘抱住,压在这妇人身上,死死把她按在地上。张青闯进来叫道:“愿闻好汉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武松回道:“然也。”
“打虎武松”已经被天下人炒热。武松回答“然也”两个字的时候,多么神气。
武松少不得又把他打死老虎的本事细细跟孙二娘夫妇讲了一遍。
后来,武松到了孟州牢营,众囚犯都知道他是打虎英雄,天天来武松牢房听英雄打虎的故事,武松少不得又把打虎的本事细细讲述多遍。
牢里的管营差拨听了打虎英雄的事迹,自动免除了他一百杀威棒。
后来,施恩对武松施了恩,说是要将养武松半年三五个月,再请武松去打一个人,武松呵呵大笑道:“管营听禀: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景阳冈上酒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便自打死了。何况今日!”
武松呵呵大笑得好得意。
施恩说蒋门神好厉害,武松远路辛苦,气未完,力未足,且休息半年三月,再去打蒋门神不迟。
武松呵呵大笑道:“我只道他三头六臂,原来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膀。我如今便和你去,看我把这厮和大虫一般结果了他。”
武松要求“无三不过望”,在去打蒋门神的路上,一遇见酒店即要喝三碗,施恩怕他醉了没本事。武松道:“若不是酒醉后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
武松打完了蒋门神,要蒋门神答应三件事,方才饶他性命,蒋门神连声应道:“依得,依得。”武松指着蒋门神说道:“休言你这厮鸟蠢汉,景阳冈上那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我兀自打死了。”
蒋门神乖乖听了武松的话,当天就收拾好,满面羞惭走了,临走时武松送了他一句硬邦邦的话:“你今晚便投外府去,若不离了此间,再撞见我时,景阳冈上大虫便是榜样。”
再后来,便是在张都监家鸳鸯楼上粉墙上写了八个大字: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做了罪大恶极的杀人凶犯还对打虎武松的名号恋恋不舍。
“打虎英雄”的金字招牌光芒万丈,照到哪里哪里亮,从景阳冈到狮子楼到快活林到鸳鸯楼到蜈蚣岭到宝珠寺到六和寺,这些地方通通笼罩在打虎英雄的光环下,一个一个混出了名堂,混成了风景名胜。
武松虽然打死了景阳冈上一只老虎,从他心里却跑出来名、利、权、欲四只猛虎,这四只猛虎固然帮着武松对付了不少不明道德的硬汉,残害的无辜却更多。不然,武松何以是“天残星”?
《西游记》里孙悟空皈依唐僧后不久,出手打死了六个剪径的歹徒,这六个歹徒名字分别唤作“眼看喜、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意见欲、身本忧”,是孙悟空本心种种邪念恶念所化,悟空打死了这六个歹徒,即除去了自心的邪恶之念,方才能够保护唐僧上西天修成正果。
武松后来在六和寺驻锡,至八十善终,显见修成了正果。他从什么时候打死他心里的四只老虎的?从他做了头陀,自称“行者武松”,不再天天把“打虎武松”四字挂嘴上念叨开始,慢慢慢慢地心如死灰,那四只老虎也就慢慢慢慢无疾而终了。
武松在六和寺天天念“阿弥陀佛”时,不再念“武松打虎”,终于得以在乱世善终。
打虎武松,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