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捉大鲵的鱼鹰

孔雀湖周围的村寨,很多人家都养鱼鹰。鱼鹰是老百姓一种通俗的叫法,其实这种鸟跟鹰没有任何瓜葛,它的学名叫卢鸬鹚,鹈鹕是亲戚。
通常渔夫在捕鱼前,都要用细麻绳在鱼鹰脖子上打一个活扣,然后吹一声唿哨,鱼鹰便贴着湖面巡飞,一发现水里又鱼的影子,就敛紧翅膀,猛地把头扎进水里。鱼鹰捉获较大一点的鱼时,会被“颈圈”所阻,无法吞咽进肚,只好浮在水面,将鱼吐到渔网里来。
在孔雀湖一带所有的鱼鹰中,要数布隆甸养的那只名叫“铁木儿”的雄鱼鹰最出色。铁木儿五岁,正处在生命的巅峰,体格健壮,黑色的羽毛油光闪亮,肩胛和翅膀泛着青铜般的金属光泽,嘴喙像用生铁浇铸出来似的冷凝坚硬。它不仅是捕鱼的好手,还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它曾经替布隆甸捕捉到一条大鲵。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布隆甸的儿子上山打猎,被一只狗熊一巴掌掴断了三根肋骨,送到州医院治疗,急需一大笔手术费。布隆甸一清早就带着铁木儿泡在湖里,湖里的鱼都还没长大,忙碌了整整一天,只捉到小半筐巴掌大了缅瓜鱼,根本不够缴住院费。
夕阳西下,从辽阔的湖对岸升起来了,湖面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层碎银。布隆甸忧心如焚,忍不住嚎啕大哭。
铁木儿从船头跳到主人身边,“呀——呀——呀”,发出三声高亢嘹亮的鸣叫,振翅朝湖对岸疾飞。湖对岸是九溪沟,有好几条溪水从山涧流进孔雀湖。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铁木儿飞回来了,让布隆甸惊讶的是,它竟衔回来一条半米多长的大鲵!
大鲵因为叫声酷似婴儿的啼哭声,故又称娃娃鱼,是一种生活在山溪间的两栖动物。大鲵数量稀少,肉质鲜美,又是治疗小儿的羊癫疯、疟疾和贫血症的疑难杂症的特效药,因此价格昂贵。大鲵处觅食外,整天隐匿在溪流旁的暗洞里,极难捕捉,当地养鱼鹰已有几百年历史,还从未听说过有那只鱼鹰捉到过大鲵。
布隆甸卖了那条大鲵,替儿子治好了伤,人人都夸铁木儿是只神奇的鱼鹰。
布隆甸的儿子要娶媳妇了,娶媳妇要送彩礼、盖新房、置家具、宴请宾客,对一个普通农家来说,这些费用加起来,是个沉重的负担。
那天,我和布隆甸一起划一条独木舟到孔雀湖捕鱼,时运不济,在湖里带了大半天,收获甚少。太阳快下山时,布隆甸叹了口气说:“唉,捉十筐猫鱼,还不如来半条娃娃鱼呢!”我说:“你的铁木儿不是能捉娃娃鱼吗?何不叫它再给你捉一条来呢?”他苦笑一声说:“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可是它好像忘了自己会捉娃娃鱼,我还几次把船划到对岸的九溪沟前,指望它去捉娃娃鱼。它每次飞到九溪沟上空,盘旋几圈,又折回湖心去了。”我说“它大概要等到你特别伤心的时候,才肯帮你捉娃娃鱼吧!”布隆甸眼前一亮,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瓜,连声说:“对对,嘿,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还是年轻人的脑子开窍哇!”
我们在进行这番对话时,铁木儿伫立在船头,用嘴从尾根部油脂腺中啄起黄色的油脂,均匀地涂抹在自己的身上。这是所有的游禽都非常热衷的一项工作,就像姑娘爱化妆打扮,为的是使自己的羽毛光滑柔软,在游水时不被水浸湿。
布隆甸瞄了铁木儿一眼,沉默了一会,就像演员进入角色前要酝酿一样,然后,坐在船中央,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开始是小声抽泣,接着声音放大,越哭越悲伤,肩膀抽动,好像快哭晕过去了。
我坐在船尾注意观察,随着布隆甸哭泣,铁木儿显得焦虑不安,在船头急得团团转。布隆甸越哭越厉害,铁木儿也越来越激动,浑身颤抖,羽毛蓬松,嘴壳微张,看得出来,它的情绪出于高度亢奋中。我不知道布隆甸天上就是演员,还是悄悄往眼睛里抹了辣椒,反正,他眼眶里果真流下了一串串眼泪。
铁木儿跳到船中央,用它光滑的大嘴壳,摩挲布隆甸皱褶纵横的脸,帮他抹去那“伤心”的泪。它呀呀轻声叫着,好像在劝慰主人不要太伤心了,又好像在为自己未能给主人捕到更多鱼而表示歉意。布隆甸愈发哭得天昏地暗,铁木儿神态渐渐严峻起来,翘着头,望着天边苍茫的云团,“呀——”,发出一声悲壮的鸣叫,然后,一蹬腿,飞上天空,绕船三圈,“呀——呀”,高声叫着,向对岸的九溪沟飞去。
我们在独木船上等了约半个小时,天快黑时,九溪沟方向的天空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逐渐放大,嘿,是铁木儿回来了!它嘴里叼着一条和它的身体差不长的娃娃鱼。
它飞得十分艰难,就像一架出现了严重机械故障的飞机,一会儿沉落到湖面,一会儿又拔高到半空,歪歪仄仄扭扭斜斜,翅膀大幅度地摇扇着,老远就听到翼羽振动的呼呼声响。等到飞临我们头顶,它几乎是从空中笔直地栽落到船舱里。娃娃鱼额顶一双绿豆小眼被啄瞎了,但还活着,我和布隆甸赶紧将它关进竹篓里去。
铁木儿蹲在船头,呀呀呻吟着,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布隆甸按住它仔细看了看,它的大嘴壳上横一道,竖一道地布满抓痕,眼睑下方白色的下巴,也被撕扯得稀巴烂,翅膀凌乱不堪,几十根尾羽几乎都掉光了,一只脚也在下降跌落时扭伤了,一瘸一拐的。大鲵有一张巨大的嘴,有一条强有力的大尾巴,还有四只谈不上锋利但也够天地受的爪子。一只鱼鹰要是想成功地捉住大鲵,谈何容易呀!从铁木儿身上的伤痕和它惊魂甫定的表情来看,不能判断,它经历了一次九死一生的搏斗。
完全可以想象,当铁木儿从空中发现泡在溪流里捕食的大鲵后,一次又一次地俯冲下去啄咬。它不像老鹰或金雕那样有尖利的爪子可以钩抓撕扯,它唯一的武器就是那个大嘴壳。双方经过激烈的打斗,铁木儿的大嘴壳瞄准大鲵的眼睛拼命啄咬,大鲵张开巨嘴几次险些咬断铁木儿的脖子,经过好几十回合的较量,铁木儿终于啄瞎了大鲵的眼睛。
当它用大嘴壳夹住大鲵的脖子,试图将大鲵带上天空时,大鲵的四只爪子紧紧抠住溪流里的石头,怎么也不肯离开水面,双方拔河比赛似的互相拉扯着,忽然,大鲵一甩尾巴,打在铁木儿的尾部,黑色的羽毛凋零飘落,铁木儿狼狈地逃回空中,想放弃这场对它来说力不能及的捕猎。可是它一想到主人悲恸的哭声和滚烫的泪珠,又鼓起勇气奋不顾身地再次俯冲下去……终于,它凭借着为主人分忧解愁的巨大精神力量,把沉重的大鲵衔到了空中。
铁木儿精疲力尽地瘫倒在船头。布隆甸笑嘻嘻地掬一把湖水洗了个脸,洗去脸上陈旧的泪痕,轻松愉快地对我说:“它伤得不重,调养几天就会好的。即使一只鱼鹰换一条娃娃鱼,我也太赚了。嘿嘿,到底是畜生,真的假的,它分不清。我以后就用假哭的办法,让它每天为我捉条娃娃鱼。哈,我儿子的彩礼和喜酒钱算是有着落啦!”他越说越得意,眉开眼笑,笑得合不拢嘴。
在布隆甸的欢笑声中,我看见,铁木儿直愣愣地望着它的主人,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化,迷茫、困惑、惊讶、失望、愤慨。它慢慢站了起来,全身的羽毛激动得像风中的树叶一样瑟瑟发抖。它当然听不懂布隆甸究竟在说些啥,但它从布隆甸油滑的腔调、轻浮的笑声和眉眼狡黠的神情中,感觉到了圈套、陷阱和骗局。“呀——”它凄厉地长啸一声,一蹬腿,飞进暮色苍茫的天空,振翅向远方飞去。
“铁木儿,回来!铁木儿,回来!”布隆甸扯起喉咙焦急地呼喊着。
可是铁木儿头也没回,越飞越远,很快消失在铅灰色的云层里。它永远离开了布隆甸,也永远离开了人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