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像写实与语言蒙太奇
凡诗必创意境,未创意境者不得称其为诗。意境由意像组成。中国传统诗歌所谓意像,系指载有作者情感与意念的形象。诗人在诗中传达的是自己的情感和意念,这种情感和意念因复杂到无法以约定俗成的抽象概念表述而必须依附于形象。所以,意像是构成诗的基本材料。被一组意像完整表述的情感流和意念结构称为意境。表述意境的语言的集合便是诗。最简单的意境由一个意像组成,但其必须完整。当人们说一首诗不完整、太破碎的时候,实际上是说其意境尚未完成。只要能表述出意境,诗就成立;如果用一个字能达到此目的,一个字便可成诗;若不着一字便能达到此目的,不着一字亦可成诗。
作为“意”的载体的“像”,可以是现实的形象,也可以是超现实的形象。因此,意像并不排斥超现实。超越现实的形象如果同时是意像,人们便把它称作深层意像。一般的超现实并不排斥象征,但意像则与象征不相容。被称作深层意像的超现实的“像”是排斥象征的,因为它作为“意”的载体而有别于那种仅仅作为概念符号的形象,不论这种形象是现实的或是超现实的。在情感与意念作用下,对超现实形象的进一步超越产生心像。心像是超越超现实形象的形象,是更深层的深层意像;它不仅仅是情感与意念的载体,离开情感与意念,它甚至不可能产生。心像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成为象征。作为象征的任何形象,无论与心像多么相象,都仅仅是超现实形象,而不是心像。心像与超现实形象不同,它往往不具有确定的形象,但它作为意像却是具体而明确的。形象上的不确定性是心像有别于超现实意像或深层意像的重要特点,而它作为意像的具体和明确则使其与一般的超现实形象相区别。
纯粹由音乐表达出来的形象永远只能是心像。音乐无法描述确定的形象;现实的、超级现实的和超现实的形象与音乐无缘。企图使音乐旋律在形象上固定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造型艺术由于依赖于确定的形象,无法造出心像。心像的不确定性使其无法在视觉上固定下来,而只能存在于人类发出的连续性的信息中。心像可以由语言表述,但语言对音乐的简单效法使人感到似乎难以造出心像。语言通过类似于影视艺术中的蒙太奇方式,在不同形象的拼接中可以产生心像。由语言表述的心像与音乐中的心像在形式上是不同的,但却可以产生某种共同的效果。
情感和意念产生于语言之前。当我们对自己的情感和意念进行思考时,语言才以声音或文字的形式在脑中产生,并将情感和意念在其中固定。在此之前,情感和意念在脑中产生形象。最初的形象是无法确定的,但却是准确而真实的。它是最接近“意”本身的“像”,是最深层的意像,即心像。心像的呈现就是情感和意念本身的呈现,心像的写实即是“意”的“像”化。因此,心像写实应成为诗的最基本手法。
脑中的形象总是会向自然的形象靠拢,最终与眼睛看到的形象统一起来,成为现实的形象。但脑中的形象最初与现实的形象是不同的。在无意识的脑活动中,这种现象尤为明显。将这种与现实形象不同的形象确定下来,就产生了超现实的形象。脑的无意识活动如果在情感与意念的不知不觉的支配下进行,这种形象的确定便产生深层意像。对形象的确定是意识到脑中形象并将其固定的过程,这个过程会阻断脑的无意识活动,使情感和意念的流动停止。如果形象在刚产生时即以不确定的方式被表述出来,便成为外化的心像。但形象不被确定似乎无法以语言表述。
用自动写作的方式使意像在确定与不确定之间连续地外化,当“意”的流动最终停止之后,可以得到一连串的深层意像,从而使无意识活动的轨迹在一组超现实形象中被保存。但这样得到的形象往往是机械地排列的,流动的情感与意念结构在其间被分割,并且在每一个意像中,“意”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削弱。因此,对这些形象应进一步加工。这种加工是理智地、有意识地去做的。它要保存在诗中的是已经固定在语言中的情感与意念,所以必须循无意识活动的轨迹回溯最初的心像,以使情感与意念的表述趋于准确。对这些形象的加工和整理必须围绕心像来进行,包括对形象的再确认、拼接、变形等等。这种语言蒙太奇的游戏最终会使心像外化。在对心像的回溯过程中,会重新进入无意识状态,情感和意念的流动也会重新开始。这时候在不知不觉中再次进入自动写作状态,使新的一组形象外化在语言中,然后再对新产生的形象进行加工。这样的过程一次又一次地进行下去,使诗具有层层叠进的结构。这种结构是在心像写实过程中自然形成的,因而显得新奇而活跃。意像的鲜明取决于心像。心像尽管到此为止尚未真正地外化,但它使情感与意念加载在形象上的作用是明显的。事实上,这时候通过形象间的拼接已能够感受到心像的存在,并能在脑中产生某种与心像接近的形象。心像使深层意像一组组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使诗显得完整而统一,意境便在这种状态中建立起来。因此,心像写实过程即使最终未使心像被语言表述出来,也已经成就了诗。
语言蒙太奇不是语词的拼接,而是由语言表述的形象的拼接。被确定的超现实形象在凝练的语言中的拼接能产生不同于被拼接形象的新的形象。如果这个形象与被拼接形象确定前的形象相同,心像就用这种方式被语言表述出来。被拼接的两个以上的超现实形象必须来自同一个心像,并且在极凝练的语言中拼合成密不可分的一个形象,才能使心像外化在语言中。这种被表述出来的心像是具体的,有其不可改变的自己的形象;是明确的,对它的表述不会发生情感上和意念上的歧义;它的形象是不确定的,无法在视觉上把它固定住。表述心像的语言越简练越好。如果一个语词单位可以确定来自同一个心像的两个以上的形象,心像便可以由一个语词单位表述;如果这个语词单位是由一个单词乃至一个单字组成,心像甚至可以由一个单词或单字表述出来。
心像可以伪造。用生造出的形象拼接成不确定的形象,一个假的心像便被造出来。伪造的心像也是心像,但它是不真实的。被伪造的不仅仅是一个不确定的形象,而且是虚假的情感和意念,是一个假的意像。只要形象拼接未经过心像写实的过程,心像的表述就是不真实的。心像的不真实必然导致诗的不真实。它使诗人失去灵魂。即使不对心像有意伪造,心像也可能是不真实的。在形象拼接过程中,心像可能会从脑中消失。拼接出的形象被误解为心像,并且有心像的特征,一个假的心像便在误解中被外化。因此,只有在心像写实过程中实实在在地回溯到最初的心像,对其多次确认、拼接,不知不觉地将心像表述出来,心像才有可能接近真实。心像应在意像连续地处于确定与不确定状态的过程中,随意像的拼接而外化。心像被表述之后,对它的回溯便是对它的一种验证。因此,对不真实的心像是可以证伪的,但这要取决于诗人的诚实。
诗无禁区,亦无定法,一切手段均可使用,包括象征、直抒胸臆、概念运用等等。只要可以强化意像,或增强意像间的粘合力,便有利于意境的建立,从而使真正的诗产生出来。最后,诗人在写诗时应忘掉一切有关写诗的理论、说教,以获得最大的自由度。诗人是真正的自在者。
1994.6.22.稿
2011.10.7.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