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年他们俩在这个城市的贫民窟相遇，那一刻的素还真正在努力地将一件破旧的毛衣套在身上，但似乎因为发育太好，衣衫显得略微紧绷。深秋的午后依旧有着不算寒碜的阳光，照的身上痒痒，素还真就这样回过头来，朝自己咧嘴笑了笑。
尽管事后知晓这不过是素还真习惯入骨的微笑，那一刻的自己，仍旧是着魔一般痴迷其中。童年的尾巴被狠心的父母一脚一脚踩踏，直到血肉模糊。
这一年素还真十四岁，谈无欲十三岁，他们的家庭毁于各种各样难以启齿的原因，他们因为这样的不幸得以相识。
似乎人们更愿意这样称呼他们，没爹没妈的，流浪娃。
素还真拉着谈无欲的手，目光敛了十二分的认真，他说，谈无欲，这就是我们的家。
手指所指之处，是一间十二个平米的阁楼间，积满了灰尘和蛛网，空气中弥散着浓重的霉味，谈无欲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却依旧抵挡不住扑面而来的异味——这间屋舍，同他们俩一样，被遗弃在这个城市的角落，被遗弃在人们记忆的角落。
他和素还真一起收拾了整个屋舍，看着素还真如获珍宝一般跪着擦地板，谈无欲忽的鼻头一酸，他开口问，你以前的家，会是这个样子么？
素还真依旧是乐呵呵地回头看他，依旧是坦然自若的语气回答，以前的家再好，都是以前啊。
谈无欲一愣，他抿了抿唇，取了一块抹布，然后一起跪到地板上。

2
那一天他们把所有的口袋都掏了个干净，素还真还有四十二块五毛钱，而谈无欲有三十七块四毛，谈无欲气呼呼地把零钱扔到素还真脸上，少年也不恼，笑眯眯地把所有角票收好，然后坐在收拾干净的地板上长吁了一口气，他说，谈无欲，明天我们去买一张软软的大床，然后再去买一口锅，买上两斤莲藕……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好多，听得谈无欲挑着眉打断他，十三岁的少年悻悻地开口，素还真，七十九块九毛钱，难不成还能变成七百九十九？
素还真想买的东西有好多，小到吃喝拉撒，大到家电被褥，他的愿望，仿佛要将这小小的十二平米塞地满满。谈无欲伸手拿过那一打纸币，然后将它们按面值归整分好——床要先买，但地铺亦可，去二手市场买上两床厚实的褥子就好……
不好不好，素还真急急忙忙打断他的话——既然缺钱，就买一床好了，入了冬，挤一挤也是很暖和的。
谈无欲疑迟了几秒，终是赞成地点了点头——锅不必买太好，能蒸个馒头的就好，剩下的钱，就分成几份几份，买些囤地起的干粮，买上两度电，买上一桶饮用水。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悬挂而下的灯泡，钨丝早已因为使用年岁过长升华，原本透明的灯泡壁内粘了一层厚厚污渍，黑化的玻壳早已影响到光线的透射。他摇了摇头，买个最便宜的节能灯泡回来。
钱再怎么精打细算，都是会花完的，尽管之前的家庭再怎么差劲，最多自己就被父母关在屋子里挨一顿饿，或者吃上一顿板子，该给零花钱照样会给，该宠的时候也照样会宠上两回。谈无欲攥着手中的钱票，第一次感知到被生活扼住咽喉的恐惧，素还真伸手拍了拍他的背脊，“既来之，则安之。”
素还真朝他笑笑，然后平躺到地板上，你要是担心钱的问题，素某可以出门养家糊口！
谈无欲把一打一角的纸币甩到他的脸上，谁跟你是一家人！

4
阁楼间没有卫生设施，洗漱清理都是件麻烦的事情，得跑室外去接水捣腾，而两人差不多都是一个点清醒。素还真含着满口的泡沫，将湿水的帕子丢给谈无欲，然后跑到靠里一点的地方找要穿的裤子。
“为什么每次都是你先刷牙？”谈无欲使力拧了拧帕子，很是不满地覆上自己的脸，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成不论事情大小，都要跟素还真争个高低——哪怕最后分不出胜负，哪怕打一开始就知道最后不会分胜负。
素还真朝他笑笑，口齿不清地说着些什么，谈无欲见他心恼，便把擦好脸的帕子丢了出去，知晓那人会接好，便是挑着眉“哼”了一声，然后收拾起来去拽素还真手里的牙杯。
日子就这样在琐事纷扰中腐朽，谈无欲散了手中的传单，劣质纸张的边缘经不起窝，软软地起了褶皱，他背靠着贴了小广告的电线杆子，心中却是揣摩着零碎的语句。素还真回过身，见两人拉了不小的距离，便折返回去。“怎么了？”
“没事，”应了一声，却是有些踌躇地缓了脚步，直到素还真第二次停下来，谈无欲终是有些回神地开口：“想了个故事——嗯，也许是前些天看那本武侠来的一些灵感……”
听着似是呓语般的碎碎念，素还真却是眼前一亮，他淘遍了全身的口袋，终是找出了几张面值不高的纸币，他拉着谈无欲去了文具商店，买了厚厚一沓稿纸，又买了一支看起来比较耐用的钢笔和两瓶用“买一送一”胶带捆扎的墨水，满满地装了一大塑料袋，素还真递到谈无欲面前，换来的却是一双茫然的眼。
他对谈无欲说，你这人，做梦都在念叨些打打杀杀的。
谈无欲反驳道，哪有——说来也好笑，那般水准的小说都能把人骗进坑。他顿了顿，还是继续开口说道，小时候，父亲总是喜欢讲些武侠的故事，听久了，就觉着有意思——后来再看那些书上的，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有些欠缺。
素还真仰着脑袋迎着日光鉴定着手中那张纸币的真假，水印是出现仙姿的白莲，“缺的是什么呢？”
谈无欲抱着稿纸走到了他的前方，良久终是吐了一个字，侠。
素还真亦是一愣，脑海中似是有些什么满溢出来——谈无欲挑着眉回到他的身边，不由分说地拽住对方的衣袖，“快点干活，干好回家睡觉——明早不许跟我抢牙刷！”
只是那么一瞬间，记忆有了一秒钟的空缺，素还真有些无奈地勾了勾唇角，然后将手中剩余的传单收好，疾步跟了上去。

5
谈无欲开始写他心中的武林与江湖，素还真悻悻地把节能灯泡挪到他的跟前，低廉的钢笔总是漏墨，时不时糊掉一张纸，谈无欲皱了皱眉，扯了纸巾擦了几下，继续挑空白的地方继续故事的情节。
素还真轻声笑道，感觉是积攒了很久的怨气在这一瞬间爆发啊。他拿起一沓密麻满字的稿纸，“武林神人清香白莲，栖于琉璃仙境……”涡眉微舒，似乎这情节很合胃口，“如莲之君子，淤泥不染身，果然是值得下笔力的好角色。”无论是明争暗斗的欧阳世家，而或是几起几落的北隅皇朝，从刀戟戡魔的剑踪光影到铡龑玄机的纷纷扰扰，一个个角色跃然笔下，一幕幕悲欢离合令人叹惋——粗略地读上几章，却是让人不禁想要知晓之后的发展。
谈无欲却是轻轻地叹了一声，把钢笔放在一旁，收拾收拾刚写完的一章，“就算是武林神人，也是个人，也会有七情六欲，”他瞥了素还真一眼，继续道，“哪怕这身上不染淤泥，总归还是扎根在这荷塘泥壤之中的——谁知道是不是满腹黑水呢？”
素还真“哈哈”地干笑了两声，却是拿着一张稿子凑到了谈无欲身旁，可是这不夜天的七天七夜都定情，好像有些不太妥当吧？
谈无欲回之以一哼，这便叫作，所谓知己，所谓至交，向来都在于这分秒之间的默契和互相倾心的赞赏……
句子还未说完，便被素还真打断，“耶，那我们呢？”
“什么我们？”
“‘分秒之间的默契’，还有那‘互相倾心的赞赏’说得难道不是我们俩？”
“素还真！”不由地怒从心生，愤然地从那人手中夺回自己的故事，“要是这一节你觉着不妥便直说，别拐着弯来……乱用比喻……”说着说着，却也是轻了语气。
素还真忽的拽住了他的手腕，“其实，”他收敛了调侃的笑容，“我觉得你写的很好，”见谈无欲目光一亮，“每一个人物都有血有肉，每一个故事都跌宕起伏，无欲，这是我看过的最精彩的小说！”
掌中的腕子兀的一颤，却被素还真握的更紧，谈无欲有些尴尬地偏过头，“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清香白莲的感情戏，总想不好，站在这人身边的女子会是怎样的人——想来想去，也只有朱雀云丹合适，也许这样的感情看起来突兀，实则是最合理的吧……”阐述着思路，却依旧是叹息般的结尾，“果然还是有要努力的地方。”
“既然是中原的领袖人物，自然顾虑颇深，”素还真亦是认真道，“能在不夜天放纵这些时间，对于他来说，足够成为一生中弥足珍贵的回忆——再说，谁年轻的时候不冲动一回呢？”
是啊，谁年轻的时候不会冲动一回呢？哪怕事后会哀伤会痛苦会流血流泪，只要不后悔，就没有愧对那一段青葱岁月。武林神人也好，市井小民也罢，哪怕心计再深，谋略再重，终有真性情的一面流露，单纯而美好，短暂却又隽永。
谈无欲微微一怔，终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