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华北屋脊·北台】
卡车在山路上盘旋，几乎要让半边车身陷入苍茫的深渊中，然而司机知道不能停下，身后的山石潮涌而来，将车轮碾过的每一片路面覆盖。仪表盘上的油量计指针已经处于红线之下，应该是撑不到台怀了。
车上的乘客除了司机外，只有看上去像是他老婆的胖女人，紫红色的绣花夹袄里裹着个勉强能看出是婴儿的物体，婴儿蠕动着往肿胀的奶头拱去，双腿在夹袄遮不住的肚皮上踢蹬，明显怀孕的女人口中哼唧着，几乎要滑下座位。老驴——村里人都这么叫他——努力缩在货斗的角落，脑袋不时往车里瞅瞅，目光自然集中在婴儿身上。
“娃，还有好多路到镇上嘞？”老驴对着前方嘶吼，声音被风雪一挡、只有很细微的几丝传到司机耳中。
“到不了镇上了，爹！前面那山坳转得过去兴许还能避开山崩走到台怀，若是——”
“西边的山头也崩了！”这是女人的声音，还混着婴儿颠簸中撕扯奶头的可怕脆响。
老驴眼前雪片和尘土遮蔽了大部分视线，太阳过早地消弭于浑浊中，然而天地间没有灯火，人间唯一的村镇卧在谷底遥不可及的黑暗中，而北台之巅丝毫不受山崩摧残的寺院只是如天国一般隔世悬停。
当年老婆走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的天气，家里那头驴在磨轮边拉出漫天尘霾，那是村里唯一的驴子，他这驴主自然也就被叫做老驴。老婆凭着一手绣技硬是给家里添了新房、娶了儿媳、还买了这头驴子，可惜她早就不能绣了，咽喉深处咳出的血大滴大滴点在素绢上，她的手也在抖，指甲一片片往地上掉……
村里的神婆在院子里跳了三天三夜，老婆的尸体早已僵硬发黑，怨气从她房中日夜不停地散出来，神婆说这是前世造下了大孽，九辈子也赎不完、恐怕还会祸害到家里的人。于是娃用卖驴和卖房的钱置办了卡车，还有够到北方的油钱，他说化解不掉就躲，但看今天这光景，连老天都怒了，看来是躲不掉了。
前头和后头都是落石，娃踩了个急刹车，老驴几乎要把驾驶室的后玻璃撞破，他的肺脏很剧烈地抖了一下，嘴角腥甜，也许是血。儿媳换了个姿势，自上而下匍匐着、护住孕育着新生命的肚子和婴儿。
“早叫你莫生！这下碍事！”老驴晃过神来，前方的路应该是坍塌了，发动机再无动静，娃开了车门，骂骂咧咧地将老驴抱下货斗。
“还不是怕大娃走了！大娃走了我俩可咋办嘞！哪来的后嘞！而且……而且不去医院，你敢做掉这孩儿么？”儿媳涨红了脸，硬是往车门再挪了一寸、挤得钢板吱嘎作响，给老驴让出个位子。
“命都保不住，还传什么后嘞——”
老驴这句话没说完，他一半身子卡在驾驶座里，悬在外头的双腿几乎要被撕扯开，石块尖锐的棱角持续叩击车门，贪婪地让它混入洪流中消失，娃方才还托着老驴往里送，此时已经感觉不到、更看不到了。
老驴扒住方向盘，用的是他毕生未有的力气，他要努力离开死亡，就像老婆开始咳血时他所做的一样，关上房门、赶着驴往尽可能远的地方走去。
他努力把腿缩进车内，整个人重重往后倒去，看来已经是被石块割得麻痹了知觉。他的头放在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上，儿媳的奶头，就是大娃之前撕扯噬咬的那只奶头，它爆裂成四瓣，奶水和血水沿着怀孕的肚皮流下去，老驴没有回头去看，因为什么都看不到，玻璃碎片被落石撞飞，深深进入儿媳的身体。
“大娃，大娃！大娃……”
老驴的声音逐渐弱下去，因为大娃的头摆在靠近方向盘、双手可以触及的地方，他不想寻找大娃身体的其他部分，手一直抖，抖得和当年的老婆一样。他看到远处盘桓的山路尽头，台怀镇已经亮起了灯。老驴理了理身上破碎的衣服，以可笑的姿态滑到车外，双腿还是不能动。北台很安静，就像它本来该有的样子，华北屋脊，好像山崩仅是给特定的人带来死亡、给其他人带来悲伤的。
他想起路上当地人说的，底下那个早早亮起灯光的地方便是菩萨的道场，老驴的姿势正好像是面南跪拜，他以唱戏或是跳神般的高腔长调嘶吼着：“孩儿他娘嘞——你前世犯下了什么孽嘞——我们偿完九辈子的命了没——”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牵挂，他试着用手支撑、往前爬了两步，卡车的残骸吱嘎作响，然而最终也是死了。
“菩萨啊——菩萨能帮他娘赎罪么——菩萨你记得报应吧——”
爬五步便停下来，喘口气，再拜倒在地。老驴的粗嗓子从未停过，从北台山腰一直吼下去，直到黄瓦红墙的百寺千僧耳边。他已经笃定了心思要赎罪，不是用简单的死亡，因为以命相抵顶多只能让来世的老婆不受苦，而那么精巧的绣技、本该是值三世官宦、状元夫君的呀……
“文殊菩萨保佑嘞——南无阿弥陀佛嘞——”
老驴跟个笃定的方丈般，一路吼着爬下山去，不知道还要过多久，他也不在乎还要过多久，北方的冬天黑得早，雪片铺在他身上、再经山顶寺庙的灯火一照，犹如镀了层功德圆满的金身。
卡车在山路上盘旋，几乎要让半边车身陷入苍茫的深渊中，然而司机知道不能停下，身后的山石潮涌而来，将车轮碾过的每一片路面覆盖。仪表盘上的油量计指针已经处于红线之下，应该是撑不到台怀了。
车上的乘客除了司机外，只有看上去像是他老婆的胖女人，紫红色的绣花夹袄里裹着个勉强能看出是婴儿的物体，婴儿蠕动着往肿胀的奶头拱去，双腿在夹袄遮不住的肚皮上踢蹬，明显怀孕的女人口中哼唧着，几乎要滑下座位。老驴——村里人都这么叫他——努力缩在货斗的角落，脑袋不时往车里瞅瞅，目光自然集中在婴儿身上。
“娃，还有好多路到镇上嘞？”老驴对着前方嘶吼，声音被风雪一挡、只有很细微的几丝传到司机耳中。
“到不了镇上了，爹！前面那山坳转得过去兴许还能避开山崩走到台怀，若是——”
“西边的山头也崩了！”这是女人的声音，还混着婴儿颠簸中撕扯奶头的可怕脆响。
老驴眼前雪片和尘土遮蔽了大部分视线，太阳过早地消弭于浑浊中，然而天地间没有灯火，人间唯一的村镇卧在谷底遥不可及的黑暗中，而北台之巅丝毫不受山崩摧残的寺院只是如天国一般隔世悬停。
当年老婆走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的天气，家里那头驴在磨轮边拉出漫天尘霾，那是村里唯一的驴子，他这驴主自然也就被叫做老驴。老婆凭着一手绣技硬是给家里添了新房、娶了儿媳、还买了这头驴子，可惜她早就不能绣了，咽喉深处咳出的血大滴大滴点在素绢上，她的手也在抖，指甲一片片往地上掉……
村里的神婆在院子里跳了三天三夜，老婆的尸体早已僵硬发黑，怨气从她房中日夜不停地散出来，神婆说这是前世造下了大孽，九辈子也赎不完、恐怕还会祸害到家里的人。于是娃用卖驴和卖房的钱置办了卡车，还有够到北方的油钱，他说化解不掉就躲，但看今天这光景，连老天都怒了，看来是躲不掉了。
前头和后头都是落石，娃踩了个急刹车，老驴几乎要把驾驶室的后玻璃撞破，他的肺脏很剧烈地抖了一下，嘴角腥甜，也许是血。儿媳换了个姿势，自上而下匍匐着、护住孕育着新生命的肚子和婴儿。
“早叫你莫生！这下碍事！”老驴晃过神来，前方的路应该是坍塌了，发动机再无动静，娃开了车门，骂骂咧咧地将老驴抱下货斗。
“还不是怕大娃走了！大娃走了我俩可咋办嘞！哪来的后嘞！而且……而且不去医院，你敢做掉这孩儿么？”儿媳涨红了脸，硬是往车门再挪了一寸、挤得钢板吱嘎作响，给老驴让出个位子。
“命都保不住，还传什么后嘞——”
老驴这句话没说完，他一半身子卡在驾驶座里，悬在外头的双腿几乎要被撕扯开，石块尖锐的棱角持续叩击车门，贪婪地让它混入洪流中消失，娃方才还托着老驴往里送，此时已经感觉不到、更看不到了。
老驴扒住方向盘，用的是他毕生未有的力气，他要努力离开死亡，就像老婆开始咳血时他所做的一样，关上房门、赶着驴往尽可能远的地方走去。
他努力把腿缩进车内，整个人重重往后倒去，看来已经是被石块割得麻痹了知觉。他的头放在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上，儿媳的奶头，就是大娃之前撕扯噬咬的那只奶头，它爆裂成四瓣，奶水和血水沿着怀孕的肚皮流下去，老驴没有回头去看，因为什么都看不到，玻璃碎片被落石撞飞，深深进入儿媳的身体。
“大娃，大娃！大娃……”
老驴的声音逐渐弱下去，因为大娃的头摆在靠近方向盘、双手可以触及的地方，他不想寻找大娃身体的其他部分，手一直抖，抖得和当年的老婆一样。他看到远处盘桓的山路尽头，台怀镇已经亮起了灯。老驴理了理身上破碎的衣服，以可笑的姿态滑到车外，双腿还是不能动。北台很安静，就像它本来该有的样子，华北屋脊，好像山崩仅是给特定的人带来死亡、给其他人带来悲伤的。
他想起路上当地人说的，底下那个早早亮起灯光的地方便是菩萨的道场，老驴的姿势正好像是面南跪拜，他以唱戏或是跳神般的高腔长调嘶吼着：“孩儿他娘嘞——你前世犯下了什么孽嘞——我们偿完九辈子的命了没——”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牵挂，他试着用手支撑、往前爬了两步，卡车的残骸吱嘎作响，然而最终也是死了。
“菩萨啊——菩萨能帮他娘赎罪么——菩萨你记得报应吧——”
爬五步便停下来，喘口气，再拜倒在地。老驴的粗嗓子从未停过，从北台山腰一直吼下去，直到黄瓦红墙的百寺千僧耳边。他已经笃定了心思要赎罪，不是用简单的死亡，因为以命相抵顶多只能让来世的老婆不受苦，而那么精巧的绣技、本该是值三世官宦、状元夫君的呀……
“文殊菩萨保佑嘞——南无阿弥陀佛嘞——”
老驴跟个笃定的方丈般，一路吼着爬下山去，不知道还要过多久，他也不在乎还要过多久，北方的冬天黑得早，雪片铺在他身上、再经山顶寺庙的灯火一照，犹如镀了层功德圆满的金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