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死神的长箭 >>>
我瞪着门大气都不敢出,这个瞬间实际上很短暂,我却感觉极为漫长。不知是被什么触动,我忽然想起了烟墩路上我和小铃铛住的那个小房子。
满满当当的东西,每次打扫卫生都说要扔,结果越扔越多,因为每一件都有回忆和意义。家具是正常人都会喜欢的,厨房碗柜里很多碗碟都破了小缺口,还有随便摆在台面上的油盐酱醋茶。
我老婆那张名震乡里的夜叉脸,以及晚上熄灯后的软玉温香。
这一切忽然间统统都好像在做梦一样。
那些简单、平淡、美好的一切,不管我愿意不愿意,都一步一步地离我远去。
先知和我一起望向门口,脸上露出些微的诧异之色,似乎他对自己会有什么样的访客毫无概念——他最近真的越来越不明见万里了,我很不适应呢。
照理说他应该马上把全屋的机关打开以防万一,但先知只是径直走过去,把门打开,我忍不住往后一缩,结果发现门口站着的是一个快递员。
“收件,请在这儿签名。”
我松了一口气,跟过去看,先知收了一个小包裹,签了名,快递员就面无表情地走了。既不是冥王派来的跟老朋友叙旧,也没有抽冷子一刀捅先知,居然是个真的快递员。
我伸手摸了一下那个包裹:“看不出你也爱网购啊,美国有淘宝吗?”
他不理我,手心摊开托着那个小包裹,屏息静气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拆开。
里面是一个小盒子,一张扑克牌大小,皮面黑色,质地很不错,结结实实的,表面上没有任何标志。
先知打开盒子,里面垫着蓝色丝绒,丝绒上托着的却不是什么珠宝首饰,而是一把看样子很普通的黄铜钥匙。
看到这把钥匙的刹那,先知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如果说他保持平静的时候那张脸还只是像个痨病鬼,那么他变脸的时候,就像一个死了很久的痨病鬼忽然从棺材里爬起来诈尸。
我吓得一哆嗦:“老爷子,你怎么了?”
他继续不理我,出神地望着那把小钥匙,忽然轻声念起来: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渡。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我听得一头雾水:“这都什么时辰了,您还有心情念顺口溜?这说的是什么?”
他脸色虽然不好看,语气还是很镇定,沉吟一阵后不咸不淡地答我:“王维写的,《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辋川,是他暮年所居之地。”
跟您收这个包裹有一毛钱关系吗?莫非王维是你老友,出门了寄把钥匙给你,没事过去浇浇花是吧?
先知的瞳孔忽然间缩得很小,那一点点眼珠子森森的黑,四周的白眼底却又诡异地透着一圈一圈红。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征兆,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寒噤。他看了我一眼,说:“王维早死了。”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不该说“废话”。
他伸出右手食指和拇指,捏起那把黄铜钥匙,在眼前细看,眉头轻皱。
我忍不住絮叨:“老头你这是卖关子上瘾了是吧,这到底是谁家的钥匙啊?”
他把钥匙放回盒内,牢牢关上,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家的钥匙。”
他转头走回摇椅,坐了下来,钥匙盒子放在旁边,压在他脱下来的外套上。
先知几乎是冷冰冰地对我说:“这把钥匙能打开的房子,是我早已准备好的一处物业,当我油尽灯枯、行将就木之时的待死之地。”
我感觉寒气从背上森森地冒出:“老爷子你什么意思?”
他这个口气带给人的感觉,就像晚上两个邻居唠嗑,到半夜了其中一人站起来,说: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收拾收拾好去死了。”
我这么说的本意算是开个玩笑,因为气氛有点儿诡异,我都不大受得了。
但先知却语调平常地说:“我猜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咽下一口口水,一时间无话可说,就在这短暂的沉默里,我忽然听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轻微的,却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的呼啸声。
我警惕地跳起来,却发现那声音是从电脑荧幕上发出来的。我手忙脚乱地过去把兀自还在播放的视频切到全屏,定睛一看,顿时三魂不见了七魄。
周围的尸体比方才多了几倍,堆积如山。而爱神自己,也已经倒下了。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倒下的,只知道是为什么。因为那突如其来的凶器还贯穿在她绝美的胸膛之间,从前面进去,后面出来。
那是一支古色古香的长箭,像从一千年前穿越而来的,爱神似乎还有些微呼吸,转脸望向涂根,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后者紧紧抱住自己深爱的女人,脸颊抽搐,整个人已经陷入了疯癫状态。
我喉咙间好像被什么卡住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我颤抖着手去拉先知,想让他赶快看看屏幕,这时候另一阵呼啸声响起。
这一次的声音,更近、更响、更明显。
我霍然回头,窗户在这瞬间被一团火光炸开,另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如同飞越千山万水只为说一声永别,我甚至来不及看清楚它的样子,它就已经贯穿先知前额,从后脑透出。
他向后一仰,就像被死神一伸手抓住了灵魂般,立刻就失去了生气。
视频中的爱神,也在同时死在涂根的怀里,遭遇如此惨烈,神态却如此安详。
我看一眼先知,再看一眼爱神。
许久我屏住呼吸,不敢动弹,生怕稍微动静大一点,眼前这个世界就会整个崩塌。
似乎下一秒钟,先知就会若无其事地坐直身体,将那支箭拔下来,对我微微一笑说:“吓你一跳吧。”
这才是奇武会的风格,不是吗?不时时刻刻搞点幺蛾子出来怎么能显示他们又二又牛逼的一面啊。
但先知一直那么沉静地死着,一颗汗珠慢慢地滑下我的脸颊,到达嘴角,非常咸,非常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汗出如浆,四周热如蒸笼,我渐渐地从幻想中清醒,心脏开始狂跳,跳得几乎令我立刻就要昏厥在地。有个声音在心中狂叫,尖锐刺耳,我花费很长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这是自己在命令自己后退。
我竭尽所能地往后跳了出去,就在这时,另一支长箭精准地穿过玻璃窗,擦着我的鼻尖,“叮”的一声没入一侧墙壁的深处,箭尾微微颤动,如同一个嘲笑。
我跳起来,随手抓起先知的外套和外套上的钥匙盒,夺门而出。安全梯在走廊西边尽头,我一路狂奔而下,有几层楼干脆是滚下去的,全身骨头咔咔作响,是不是断了一两根肋骨、大腿骨也未可知,眼下也没工夫去理会。区区下几层楼的工夫,我却感觉像是跑了一个全程马拉松一般漫长。
终于,公寓楼那扇窄窄的后门在望,我不顾一切地撞了上去,几乎立刻就跌了一个狗吃屎摔在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