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老到了一定时候
等我老到了一定时候
如果能突然死去就好了
突然死去，且在一个天寒地冻的夜
这样我就不会太麻烦别人
等他们发现我时
我看上去还是好好的
他们也不至于太难过
然而，我死后的身体还是我的
我希望有人能替我擦洗干净
再给我穿上新衣裳
就像我小时候过年一样
过年了，我要去给爹娘磕个头
这一次，他们在坟里等我
我虽然老成了这个样子
他们一眼也能认出我

我有一些胡思乱想
我有一些胡思乱想，要对上帝说
——被你听去了
你不必故作惊讶，也不要说我的坏话
上帝做过铁锤，也做过被铁锤打开的石头
他当过小姑娘，也当过被小姑娘掐灭的花
都是欢天喜地的。
然后他做了强盗
也做了被强盗打劫的老妇人
他哭了，他以强盗的身份哭了
尘土满面地。所以
我有一些胡思乱想，要对上帝说
你不要说我的好，也不要说我的坏
我不过是真的罢了
我说出那些胡思乱想
心便明亮起来

阳光早餐
世界很大，我很小
我躺在世界的掌上，躺在光中
象一只虫子，心中一片宁静和宁静
我那么小，可世界全与我有关
我不忧也不惧，闭上眼也能知道
明天的早餐是一枚阳光晨露的秋叶

有时候，好人不得好报
有时候，好人不得好报
甚至步履维艰，恶运频来
但仍然要做好人
有时候，恶人不受惩罚
甚至一生富贵，良心也自得
但仍然不去做恶人吧
有时候，耕耘却没有收获
甚至被人嘲笑，像个傻瓜
但仍然得要耕耘，因为春天来了
有时候，爱一点儿用也没有
甚至带来痛苦，会掉前程
但仍然要爱
有时候，一件事情发生了
却仿佛不曾发生过
比如我们活着，我们微笑
我们伤心，然后不存在
但我们仍然。仍然要活者
就现在，就此刻
好好地，说温暖的话

一只苍蝇是我所不喜欢的
一只苍蝇是我所不喜欢的
然而它依然活的很好
事情应该如此。在上帝眼里
苍蝇和我一样是他心疼的孩子
而倘若一只蚊子叮在我脸上
啪的一声，我就打死它了
上帝绝不会苛求我去爱这个坏家伙
可如果是一只瓢虫，一只蚂蚁
或别的什么小东西
它活血会吐丝，也许会有翅膀
如果它偶然爬在我手上
我就让它爬上一小会儿
然后我朝它吹一口气
吹一口气，它就跑了
而如果一个孩子捏死了它
孩子也不应该挨骂
却可以让他知道别人的伤心
还有那些花呀草呀
它们原不该是什么珍贵的事物
想心事的人谈恋爱的人，可以摘一朵
顽皮的孩子就拽一大把好了
其余的才留给蜜蜂和蝴蝶
春天如此便圆满了

如果你高高在上做官了
如果你高高在上做官了
如果你头大腰粗的发财了
那就会有人挨你有人舔你
有人和你套近乎有人和你攀亲戚
如果你不小心放了个屁
你不用不好意思，他们将不好意思
肯定还有人说香，或者说好听如戏
可如果你什么都不是
如果你破衣烂衫流落街头
如果你三十岁了还东游西逛
那就只剩下母亲喊你回家
只剩下太阳朗朗还照在你头上
可你无法报答他们
一高兴你就忘了他们
春风得意你就跑到长安去喝酒看花
穷了你才想家，病了你才想家
死了你才想家

我光脚插进泥土
我光脚插进泥土
便再也拔不出来
我的脚底发痒发疼长出根
便听见一千个春天长出我赤裸的身体
有个声音问：是你吗？
我说：是我，是我。

你梦见大雪纷飞了吗
漫长的寒冷中
站着许多睡着的树
梦见大雪纷飞的那棵最幸福
当大雪真的纷飞而来
就是它提醒那位唐朝的诗人
想起千树万树梨花开
漫长的寒冷中
我捂着冬天的小手一起生活
你说你也是一棵睡着的树
你梦见大雪纷飞了吗

树葬
等我死了，就把我葬成一颗树吧
葬我成一棵普通的树
但要会开花。会开花多好看呀
哪怕然后落花，哪怕然后落叶
更哪怕落叶落得只剩下树丫和枝丫
如果小鸟愿意，就在我的手上来筑巢
如果孩子愿意，就爬在我的头上偷走鸟蛋
我不会再说些什么
我已经是一棵树了
我是一棵树了，我愿意住在许多树中间
这样你们就可以手拉手，于其中
散步和思考，野餐和恋爱
做一些自由自在的事
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所以，等我死了
就把我葬成一棵树吧
仅仅这样想，我已幸福得不知所措
所以，在我死去之前
我要自己刨好树坑，那是我的家
我要自己选好树苗，那就是我

那些至亲的人
那些至亲的人，他们不了解我
我也不了解他们
我和他们只是互相爱着，关心着
却无法走进对方的心
等他们其中有人病了有人死了
我也不过伤一伤心而已
还有故乡，它把我养大以后，我就飞了
等我再回来看它，已不能爱它
我的故乡已不是我的
它土地上的树木和人已与我无关
它并不稀罕我的回来
以及那地里的庄稼
以及那庄稼围绕的坟
我已经配不上它们
我已经是一个外乡人

姐姐说要从老家来看我
早晨六点半，姐姐说
要从老家来看我
两个姐姐要从老家来看我
来看看我的新家搬哪儿了
来看看我的老病怎样了
早晨六点半的两个姐姐
正在电话那头吃早饭
说是一搁碗就来，天黑就到
我猛的想起如果父母还在
他们也一定回来看我
现在只能我回去看他们
到他们坟头去说说话
或者也不说话，就只是在坟头做做
如果他们像以前那样喊我
我就说：哎。

乡下的姐姐
父母不在以后，乡下的姐姐
算是最亲的人了
我们只偶尔碰在一起
却没有多少话要说
我问她家的猪好，问她家的庄稼好
我没有问她好
然后我们埋头吃饭
逗孩子们说笑
是时间，十年二十年
让我们陌生起来
是距离，一百里两百里
将我们隔开
是我读过的书垒起了一道高墙
我越来越不了解她了
可一听说我生了不好的病
她便老远地赶来，拽着我的手
一句话也不说，她看着我
三天之后，她固执地扔下两千块钱
跑了

我的家是一包行李
已经没有家了，我还想回去
可回去的地方，只是一个地方
东一千里来，西一千里去
我的家，简简单单
是一包行李

有些颜色，是我所不能看见的
有些色彩，是我所不能看见的
某些声音，我也无法听到
我的鼻子难以辨出更多的气味
我的嘴，也迟钝
不能把青草嚼出香味来
这广大的世界
我只能感知其中的一小部分
我已经有福了
而据说我还有一件叫灵魂的宝贝
我没有见过它
我不敢肯定它的存在
但既然据说它有，就已经足够了
想想吧，从海洋到陆地到天空
从沙漠到沼泽到雨林
会死的生命无处不在
虽然我对它们知之甚少
但只要一想到它们就在那儿
在那儿生得其所，死得其所
我几乎就是幸福了
所以，当一只瓢虫爬在我身上
我不想打扰它
它想飞走的时候就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