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赵丁一从未同别人说起，在他看来，十五年那年的罗利医院与现在是截然不同的。尽管在设施和建设上始终没有做出太大的改变，但如今他也把大部分时间搁置消耗在这儿——每日两轮固定巡诊，一台手术甚至更多，加上行政会议和学术报告——施放于其中的情感完全是一种自发地，高度愉快地消耗。而反过来，使得他一贯备受病人的赞誉和喜爱的原因，除了医术和经验上与这间医院配合得天衣无缝外，恐怕还来源于，他从前也曾是被救治者，明白种种苦痛的生理上遭遇，不留神就会击垮心灵上最后一道防御。
他的经历——眼疾的彻底治愈，略带传奇般的生活励志片，如今成为很多患者排队时津津乐道的八卦消息，甚至有人悉闻后特地从外市赶来治病，顺便来慕名看看个“一点儿都没有被生活打垮的人”，某几位晚期病人们看到他，总是很激动，仿佛也随之徒生出飘渺的希望。人们争相向他询问那时的感触，治愈后的所采用的恢复手段，好像可以采纳进自己风牛马不相及的病症里。在他父亲猝然离世后，病人们集合起来，给他送去了白菊和芍药，写满了慰藉小纸条，把自己尚未结束的苦痛随风抛进了火堆里。
这一切不仅令人始料不及，甚至在更早一些的时候简直难以置信，赵丁一不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所遭受的苦痛反倒交换到了许多额外的恩赐。从前那条肮脏的走廊，充满抑郁自杀的药水气味和昏昏欲睡的病人，看上去拙劣得像二手玩具的治疗器械，譬如，视力表，间接检眼镜，眼压计，验光仪等，统统都像是狡猾而卑鄙的骗徒，将他编制，收藏入翁内。但如今摇身一变，成为他赖以生存的谋生手法和全部实用哲学。从前的大门，他鬼祟而慌乱地要去避开绕道，甚至不敢直眼看见那门上堂皇映照出的模糊轮廓。如今他每每一走进门里，就在无形中感受到一种紧张和迫切，敏锐的职业感。
到了晚上闲暇的时候，他总是会翻翻自己过去的日记。
“2001年，5月，晴”
今天病历单出来了，是“圆锥角膜症”。以前，我从没在书籍课本里，或网络上，甚至是爸爸的口中听到过这种病症。它不是遗传病，也没有太多的征兆，就这么猝然地降临在我身上发作，我简直不敢想象我的眼睛会被这头怪物折磨成什么模样...但我要和它抗争。爸爸和葛医生他们说，只要配合治疗，耐心等待，一切就都会好转的。”
某一日他坐在教室里，那些写在黑板上好不容易琢磨透的公式又成了一个个难缠的暗影。
百般无聊中，赵丁一在日记本上随手写下几个字。
“2003年，8月，小雨。
我受够了这个世界，受够了那些谎言，我不想再接受任何无用的治疗了。”
惊讶，迫使他顿住笔，出神地凝视着那淡黑色的一横一撇捺。“我，不想，再接受治疗了。”——我为什么会这样写——他想着，迷惑而艰难地张大下颚，一个紧接着一个字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双臂伴随着呼吸节奏地加快，不自觉地垂落，又像藤萝般一点点生长，攀爬，匍匐在自己瘠瘦的脸颊上。他捂住自己的眼睛，那个一贯乖驯地，遮掩得严严实实的自己被深层次里，不经意所绝望暴露的自己，刺痛了。
有好一阵子他浑似空白，紧接着脑海像故障的电视屏般闪跳出一些杂乱无章的片絮，他，诊断书，药瓶，父亲严苛的面容，诊断室里橘黄色的仪器开关，白褂子，前桌女生脖颈上的一粒砂痣，篮球，阳台的蔷薇花，哦那株茂盛的蔓生小花，爬得整个铁栅栏都是淡粉色，他停止住思绪。此时此刻老师仍在讲台上口若悬河地念诵着一串冗长的讲义，同学们在四周窸窸窣窣地传纸条和打闹嬉笑，从窗户外边轻柔地吹进一阵微风，徐徐拂吹翻着作业本的扉页。他只瞧了一眼，就闭上眼睛，一股悲怆...在他们舒适温暖，平常而宁和的生活里这悲怆显得如此面目模糊——
但头顶的风扇每隔一会儿，就从那呼啸着的旋转声中哑嗓，吐出一声清脆的”咔嘣”。周遭的环境仍以固定的节奏温吞朝前走去，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手哆哆嗦嗦地，在那张普通无奇的书皮上揉来揉去，好像要穿透什么阻碍，把里面的知识一股脑塞进脏腑，他在克制，克制那个荒谬绝伦的念头，它却在他的心里大跳着恰恰，在洁白清新的心壁上涂满了秘密的秽语，它在撮使着他，用尽一切可怜兮兮的祈使句。“而你呀...”它皱着眉，“这一切还有什么意思呢？”它又说。“要知道...”他听不下去了，把脑袋使劲地塞进肘窝里，他不敢让别人发现他在啜泣，哪怕是这个动作在那些粗心大意的健全者看来，有可能也还像是无法被汲取吸收，感知的原材料。但他始终得维护住自己的尊严，虽然要是有谁在这时候推搡了他一把，兴许就一个踉跄栽下去了。
赵丁一不知道自己用那样古怪的姿势坐了多久，直到他听见“叮”地一声放学铃声，比往常都更显得清脆响亮。
他于是用着最后一丝决绝的意志力，迫使自己挪开手肘，那张充满泪渍的脸已经干透了，他尽可能地，显得若无其事地朝两旁瞧了瞧。一个人也没有。篮球场上的吹哨声诏示着他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忘了，于是他背起包，走出教室，依旧穿行过那条长长的林荫小道，绕过一整个浦江，一如既往埋头不语地躲闪人群，本来计划已经在他脑袋里，被勾勒得清清楚楚，但就像一只即将被屠宰的病畜渴望得到雇主的最后一丝爱抚般，不知怎么地，当路过医院时，他迟疑地停住了，让马路对面一颗茂盛的悬铃木挡住自己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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