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岁月逝，忽若飞⑨·诗文
读陈王诗，常让人生出一种瑰丽的幻想。而读子桓诗，却常让人生出落泪的冲动。
曹丕的诗是忧郁的。他说，四时舍我驱驰，今我隐约欲何为？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我今隐约欲何为？ eq \o\ac(○,10)10然这忧郁不是无病呻吟的酸腐。曹丕是在直面自己的生命，认真的究问生命之本真。
四时流转，光阴消逝，我生在天地之间，渺小一如云中飞鸟，尽管可越过江山大川，可栖身之地，却不过一枯枝尔。
这样的我，要做些什么呢？
这不是愚笨者的迷茫。恰恰相反，这是睿智的人对于人生发出的慨叹。
这样的诗，虽然并不华丽，但让人动容。
单就诗文来说，也许并不能评出优劣来，因为个人好恶不同。不过格调品性的高低，却可立见高下。
吴质是魏晋时名士。曹丕与曹植曾各做了一篇书赠与他。
曹植这样写道——前日虽因常调，得为密坐，虽燕饮弥日，其于别远会稀，犹不尽其劳积也。若夫觞酌凌波于前，箫茄发音于后，足下鹰扬其体，凤叹虎视，谓萧、曹不足俦，卫、霍不足侔也。左顾右盼，旁若无人，岂非吾子壮志哉。 eq \o\ac(○,11)11
前不久因工作之故，可与你促膝而谈。然而虽然我们终日欢饮，却因为离开你的日子太久，总也无法消解我心中积累的思念。
寥寥数字，道清了对于吴质的友情之深，曹植用精美工丽的比喻描摹对于吴质的思念。然而，总觉难免官方了一点。思念是一种可以形容的出，比喻的来的东西么？
而曹丕写与吴质书——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 eq \o\ac(○,12)12
说每当畅饮开怀的时候，仰首赋诗，却忽而心中生出悲哀来。友人本应都长命百岁，一同共度韶华。怎知寥寥数年，就已经零落无几。
没有惊艳的辞藻，但就是这样平实的告述，让人觉得，做他的友人，当是一件幸福的事。
可是，当我再深入看曹丕的诗，会觉得，恐怕做这样一个诗人，不会是一件太幸福的事。
——为乐常苦迟，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eq \o\ac(○,13)13
对于岁月流逝的感慨，许多人都会生发。但何人会在为乐尽欢的时候时常反思生命的短浅？曹丕懂自己，但却无法抑制这天赋的悲伤，或者，我们称之为悲悯。
相较于曹植奔放艳丽的风格，曹丕的冷色调显得微微刺骨。我们不禁要问，明明兄弟两个，何以风格相去甚远？
这不由追溯到曹丕阴郁的童年和青年时代。公元208年，曹丕听说一直重病的弟弟曹冲病死，心中一惊，赶来丞相府上安慰老年丧子的父亲。曹操一直颇为欣赏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儿子，恐怕还萌生过百年之后把基业传给曹冲的想法。悲伤使人愤怒，愤怒使人失去理智。见到满脸哀容前来安慰的曹丕，悲伤过度的曹操把无名火全发到了这个大儿子身上。
“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
言下之意，你们这些做哥哥的，看见你们的小弟弟这么讨我的欢心，一个都没安好心！现在冲儿死了，只是我这个当父亲的不幸，却是你们这些姓曹的走运了吧！
曹丕被莫名其妙的呵斥了一顿。曹操竟然把小儿子的意外病故上升到了对曹丕的一种道德谴责。年轻的曹丕是伤心的。日后，曹丕对人提起这件事，总说“若使仓舒在，我亦无天下。”其中的悲凉之情溢于言表。
就是这样一次次来自于亲人的伤害和猜忌，让曹丕过早的体味到世间百态。较之于曹植的轻盈骄纵，他太压抑。他不敢毫无顾忌的挥洒他的热情，他用冰冷的眼看这世界，心性却极为敏感。在他的诗文中也多有体现。“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 eq \o\ac(○,14)14无数个夜凉如水的寂静子时，曹丕一个人静静地看着月光，任热泪沾湿他的衣裳。
不是心太冷。而是眼极冷，心极热。
曹丕于典论中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第一次提出了文气的概念。其实，这又何尝不是在诠释他自己呢？
这样的人，注定要在他的诗中一遍遍锤炼他深沉的伤痛。也注定，无法轻易被读懂。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 eq \o\ac(○,15)15
在封建时代，身为帝王，能有这样超然的智慧，一语道破从古及今人类对于千秋万代和死后殊荣的虚妄迷恋，无疑令人惊叹。即使今日，敢问可看清这世间繁华的，又能有几人？
正如曹丕所说，每一个朝代都会迎来自己的灭亡。从建立到覆灭不过五十年的魏国作为一个朝代的寿命太过短暂，然而曹丕的诗文却始终散发着深刻迷人的魅力，给那些读得懂他的有心人遍遍体味，反复思索人生真味。
曹丕爱写秋，燕歌行，秋胡行，都是好极的秋气弥漫的古乐府。我听说，喜欢秋的人，骨子里有种天生的忧郁。来自于草木摇落时秋气的肃杀。
人生无常，为乐苦迟。曹丕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只是在这白风渐起，白露沾裳的秋日，总教人怀想起一个忧郁而睿智的青年。正站在千年之前的轮回外，清冷看遍世间。
【注释】
① 化用《杂诗二首》“白露沾我裳”句。
② 选自《七步诗》曹植
③ 曹丕派人求计于贾诩，贾诩说：“愿将军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如此而已。”曹丕从其言，深自砥砺。后曹操为太子事屏退左右问贾诩，贾诩闭口不答。曹操说：“与卿言而不答，何也？”贾诩说：“属适有所思，故不即对耳。”曹操说：“何思？”贾诩说：“思袁本初、刘景升父子也”（《三国志·魏书·贾诩传》）。
④ 选自《短歌行》曹丕
⑤ 选自《秋胡行二首》曹丕
⑥ 选自《洛神赋》曹植
⑦ 选自《秋胡行二首》曹丕
⑧ 选自《塘上行》甄氏
⑨ 选自《大墙上蒿行》曹丕
⑩ 同⑨
⑪ 选自《与吴质书》曹植
⑫ 选自《与吴质书》曹丕
⑬ 同⑨
⑭ 选自《燕歌行》曹丕
⑮ 选自《终制》曹丕
【参考书】
《古诗评选》——王夫之 上海古籍出版社
《三国志·魏书·贾诩传》
《三国志·魏书·文帝纪》
《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传》——陈寿
《世说新语·文学》
《终制》——曹丕
《典论》——曹丕
读陈王诗，常让人生出一种瑰丽的幻想。而读子桓诗，却常让人生出落泪的冲动。
曹丕的诗是忧郁的。他说，四时舍我驱驰，今我隐约欲何为？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我今隐约欲何为？ eq \o\ac(○,10)10然这忧郁不是无病呻吟的酸腐。曹丕是在直面自己的生命，认真的究问生命之本真。
四时流转，光阴消逝，我生在天地之间，渺小一如云中飞鸟，尽管可越过江山大川，可栖身之地，却不过一枯枝尔。
这样的我，要做些什么呢？
这不是愚笨者的迷茫。恰恰相反，这是睿智的人对于人生发出的慨叹。
这样的诗，虽然并不华丽，但让人动容。
单就诗文来说，也许并不能评出优劣来，因为个人好恶不同。不过格调品性的高低，却可立见高下。
吴质是魏晋时名士。曹丕与曹植曾各做了一篇书赠与他。
曹植这样写道——前日虽因常调，得为密坐，虽燕饮弥日，其于别远会稀，犹不尽其劳积也。若夫觞酌凌波于前，箫茄发音于后，足下鹰扬其体，凤叹虎视，谓萧、曹不足俦，卫、霍不足侔也。左顾右盼，旁若无人，岂非吾子壮志哉。 eq \o\ac(○,11)11
前不久因工作之故，可与你促膝而谈。然而虽然我们终日欢饮，却因为离开你的日子太久，总也无法消解我心中积累的思念。
寥寥数字，道清了对于吴质的友情之深，曹植用精美工丽的比喻描摹对于吴质的思念。然而，总觉难免官方了一点。思念是一种可以形容的出，比喻的来的东西么？
而曹丕写与吴质书——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 eq \o\ac(○,12)12
说每当畅饮开怀的时候，仰首赋诗，却忽而心中生出悲哀来。友人本应都长命百岁，一同共度韶华。怎知寥寥数年，就已经零落无几。
没有惊艳的辞藻，但就是这样平实的告述，让人觉得，做他的友人，当是一件幸福的事。
可是，当我再深入看曹丕的诗，会觉得，恐怕做这样一个诗人，不会是一件太幸福的事。
——为乐常苦迟，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eq \o\ac(○,13)13
对于岁月流逝的感慨，许多人都会生发。但何人会在为乐尽欢的时候时常反思生命的短浅？曹丕懂自己，但却无法抑制这天赋的悲伤，或者，我们称之为悲悯。
相较于曹植奔放艳丽的风格，曹丕的冷色调显得微微刺骨。我们不禁要问，明明兄弟两个，何以风格相去甚远？
这不由追溯到曹丕阴郁的童年和青年时代。公元208年，曹丕听说一直重病的弟弟曹冲病死，心中一惊，赶来丞相府上安慰老年丧子的父亲。曹操一直颇为欣赏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儿子，恐怕还萌生过百年之后把基业传给曹冲的想法。悲伤使人愤怒，愤怒使人失去理智。见到满脸哀容前来安慰的曹丕，悲伤过度的曹操把无名火全发到了这个大儿子身上。
“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
言下之意，你们这些做哥哥的，看见你们的小弟弟这么讨我的欢心，一个都没安好心！现在冲儿死了，只是我这个当父亲的不幸，却是你们这些姓曹的走运了吧！
曹丕被莫名其妙的呵斥了一顿。曹操竟然把小儿子的意外病故上升到了对曹丕的一种道德谴责。年轻的曹丕是伤心的。日后，曹丕对人提起这件事，总说“若使仓舒在，我亦无天下。”其中的悲凉之情溢于言表。
就是这样一次次来自于亲人的伤害和猜忌，让曹丕过早的体味到世间百态。较之于曹植的轻盈骄纵，他太压抑。他不敢毫无顾忌的挥洒他的热情，他用冰冷的眼看这世界，心性却极为敏感。在他的诗文中也多有体现。“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 eq \o\ac(○,14)14无数个夜凉如水的寂静子时，曹丕一个人静静地看着月光，任热泪沾湿他的衣裳。
不是心太冷。而是眼极冷，心极热。
曹丕于典论中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第一次提出了文气的概念。其实，这又何尝不是在诠释他自己呢？
这样的人，注定要在他的诗中一遍遍锤炼他深沉的伤痛。也注定，无法轻易被读懂。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 eq \o\ac(○,15)15
在封建时代，身为帝王，能有这样超然的智慧，一语道破从古及今人类对于千秋万代和死后殊荣的虚妄迷恋，无疑令人惊叹。即使今日，敢问可看清这世间繁华的，又能有几人？
正如曹丕所说，每一个朝代都会迎来自己的灭亡。从建立到覆灭不过五十年的魏国作为一个朝代的寿命太过短暂，然而曹丕的诗文却始终散发着深刻迷人的魅力，给那些读得懂他的有心人遍遍体味，反复思索人生真味。
曹丕爱写秋，燕歌行，秋胡行，都是好极的秋气弥漫的古乐府。我听说，喜欢秋的人，骨子里有种天生的忧郁。来自于草木摇落时秋气的肃杀。
人生无常，为乐苦迟。曹丕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只是在这白风渐起，白露沾裳的秋日，总教人怀想起一个忧郁而睿智的青年。正站在千年之前的轮回外，清冷看遍世间。
【注释】
① 化用《杂诗二首》“白露沾我裳”句。
② 选自《七步诗》曹植
③ 曹丕派人求计于贾诩，贾诩说：“愿将军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如此而已。”曹丕从其言，深自砥砺。后曹操为太子事屏退左右问贾诩，贾诩闭口不答。曹操说：“与卿言而不答，何也？”贾诩说：“属适有所思，故不即对耳。”曹操说：“何思？”贾诩说：“思袁本初、刘景升父子也”（《三国志·魏书·贾诩传》）。
④ 选自《短歌行》曹丕
⑤ 选自《秋胡行二首》曹丕
⑥ 选自《洛神赋》曹植
⑦ 选自《秋胡行二首》曹丕
⑧ 选自《塘上行》甄氏
⑨ 选自《大墙上蒿行》曹丕
⑩ 同⑨
⑪ 选自《与吴质书》曹植
⑫ 选自《与吴质书》曹丕
⑬ 同⑨
⑭ 选自《燕歌行》曹丕
⑮ 选自《终制》曹丕
【参考书】
《古诗评选》——王夫之 上海古籍出版社
《三国志·魏书·贾诩传》
《三国志·魏书·文帝纪》
《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传》——陈寿
《世说新语·文学》
《终制》——曹丕
《典论》——曹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