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城的竹林信
丁城老了,所谓马齿徒增,总是念旧。当年那个地方,今日想起来,总是忘不了。偶然翻箱倒柜找出几片枯黄欲脆的竹叶,更是将他的思绪拉回到那个年代。
自从清理阶级队伍后被定性为“残渣余孽”,丁城就被发配到这二溪口。二溪口其实就是深山老林,两条小溪汇集在这里。山里的月色,冷浸入骨,清晰得常常让人觉得这是白天。拔地而起高耸兀立的山峰,在月色下,半阴半明,阴处幽深得仿佛无底深洞,直通到太虚不可知处。明处则影影绰绰,层次分明,那是遍山高高低低的大树竹林在月下的反光。峡谷中,不时传来猫头鹰的凄厉悲鸣,在山谷中引起几声回响,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丁城加上老蒋(一个当年打过台儿庄战役的国民党老兵排长,也被定性为“残渣余孽”),两人守着竹林边那窝棚,相依为伴。毕竟二溪口不是什么热闹之地。成天耳朵里听得多的,是昨天老陈让老熊洗了一把脸,前天下午老刘屁股给野猪咬了一口,找不到药。为了躲开这些,丁城便钻去竹林里。竹林太深,脚下一年四季都是落叶。丁城总忍不住想家,可那个年代信没法带回到家里,可丁城还是天天在写。说来荒唐,在那个纸笔都无法提供的偏僻小村,丁城天天从竹林里捡来稍宽大的竹叶,在上面刻下一封封家书。日子一天天过去,竹叶由绿转黄,由黄到枯。丁城无一不将它们保存着。革委会的头头们时不时会到丁城的窝棚,翻箱倒柜地检查违禁物品。幸亏老蒋每次都有准备,他想保护这个年轻人。他明白一旦信被找到,丁城再扣上一顶“小资”的帽子,便永世不得翻身了。
两人那窝棚,实在太过简陋。常常半夜醒来,迷迷糊糊头顶上影影绰绰的是弯弯曲曲仿佛豇豆般吊起的东西,揉揉眼睛才看清楚,那是乌梢蛇菜花蛇在夜游,自然魂飞天外屁滚尿流,再也不敢踏实睡觉。
一日风雨交加,窝棚挡不住雨,两人半夜爬起来,蹲在灶头面前,烧火烤,等天亮,等雨停。看丁城又在写信,老蒋忍不住问:
“你天天折腾着竹叶,写着这无法寄到的信,你这是为了什么呢?”
丁城看看竹叶,看看老蒋,说:
“别小看这竹林,当年刘伶阮籍几兄弟就喜欢在这里面晒太阳抓虱子服丹药撒酒疯。指桑骂槐“披风啸山月”,号曰“竹林七贤”。后世文人钦佩得了不得。一说到竹林什么的,就泛着一股子清高味。我不是清高,我想在这般偏僻之地,给我慰藉的是这竹林,给家人的也应该是这竹林的气息。”
老蒋听罢,拾起丁城的一封封竹叶信,仔细地看着。那夜,两人聊到很晚。
多年之后,我写了丁城的这个故事。我想这名字该是“丁城”“竹林信”,不过,现在流行后现代,这几个字的组合还真多。仿照电视剧的名字,也不妨看做“丁城”“竹林”“信”。
究竟怎么回事,越说越没谱了,打住吧。庄子曾经曰过,“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大概是这意思吧。
2012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