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太篇
那夜，他偎在母亲的怀里，赤着脚，站在流淌着鲜血的土地上。
墨紫色的苍穹中，扬起了无数细碎的火星。明亮而耀眼，一瞬间将夜色点燃。穹中绽放着白夜的妖异。
脚下的土地里，血液已根深蒂固。
他已数不清自己是迈过了多少具尸体才随着家人逃到这处山头上。
俯视小丘之下，冲天杀阵，将士们的呐喊声排山倒海。
不属于夜的喧哗。草木的剪影怔怔地伫立着。远处的楼宇湮没在一片火光中。
“爸爸，为什么…”年幼的他开口了，眼里有着不应属于幼童的沧桑与空茫。
“怎么了，六太。”男人嘶哑着嗓子说。
“细川大人和山名大人是很了不起的人吧？为什么要烧毁我们的国都呢？”被唤作六太的孩子问，神色异常安静。
“你…”男人沉默了，他亦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沉重的问题。
“了不起的人不是应该来救我们的吗？”六太回过头，追问道，瞳仁里映满雀跃的火光。
一瞬间时光仿佛定格，定格在孩子无助的双眸里。
————————————————————————————————六太蜷缩在单薄的草席里。草席已破旧得无法再从中获取温暖。
孩子瑟瑟地缩成一团，却并未合上眼进入梦乡。一小簇火光将父母的身形映在帐篷内。像木偶戏中偶人模糊的投影。
“那个孩子太虚弱了，一见到血就会发烧。”依稀闻得父亲在对母亲说。
幼小的他将双手紧紧握在胸前，隐隐感到了一些不测。
“反正这样下去也不行……”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一瞬间他预感到了什么，生平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的寒冷。
痛彻心扉的寒冷。
“可是…”母亲声音颤抖而畏缩，不可置信地望向对着的人。
男人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又道：“哪怕一个也好，不减少一个的话……”
女人缄默了，不再发声。
而在帐篷内的六太，亦是知道了他今后的命运。心却如止水般平静。没有挣扎，也没有逃脱。
————————————————————————————————黎明时分。千山初醒。
朝晖冲破云霄，红艳的光束瞬间染亮天地。
昨夜的阴霾已被驱散而尽。
一只深灰的燕雀掠过穹宇，放生长唳。
一切恢复了原本应有的寂静，蕴藏着无限的生机，和…杀机。
“孩子，你在这里等着啊，我马上就回来，不要走开噢。”丛林深处，一个男人将瘦弱单薄的孩子放在地上，沉恸地低喃。
对于他来说，这无异于宣布了一个孩子的死刑。
一个年幼的孩子。
身为人父，他却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遗弃于荒山野岭之中。
他亦感到这样做的罪恶，为了生计，却也别无他法。
“嗯，我不走开。”孩子顺从地说，垂着头。
“好、好孩子。”男人稍稍有些惊愕，亦没有想到这个孩子竟没有哭闹挣扎，伸出手，生平最后一次，轻抚了这个孩子的额。
“等着啊……”男人站起身，转身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他知道，自己许下了一生都无法兑现的诺言……
许久，孩子微微仰起头，看着男人的身影，愈行愈远。
那样的神色，似是在悲伤，却又如此令人琢磨不透。
“我绝对不会回去，不去让你们烦恼…” 
“直到大家的生活都平静下来，变得幸福，记起我，来接我的时候为止……”声音越发虚弱低微，仿佛梦中的呓语。
熹微的辰光透过树叶间稀疏的缝隙，投下不明不暖的班驳之影，将孩子的面容与身躯，映得忽明忽暗。
他又何尝不知，那一天，或许永远不会到来，亦或者，待得有人忆起他时，已化作，一滩白骨了。
他不解自己为何能如此平静，为何能毫无反抗的接受，这个，美丽的谎言。
————————————————————————————————夜色从四周笼了过来，山石变得冰冷，星光惨淡，隐约中有寒蝉在悲鸣，唱着它的黑色挽歌。
久违的寂静之夜。
丛林深处。孩子孤单地伏在乱石上，男人依旧没来。
“我都会等着的…”孩子轻声呢喃着，意识逐渐模糊，而眸中黑色的瞳仁，涣散。
樵风乍起。最后能记起的，似乎是倚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像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