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贺】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正文:
从前的盖聂对于年复一年的变化是不曾在意的,行走于江湖的人对于岁月年华无需惋惜。今日鲜活的生命也许明日就僵冷,正如他剑下一个个倒下的人,可知对于纷纷乱世来说无情的并非岁月,而是终结他们岁月的敌人。
盖聂没有认真去算过他的年龄,就连出生之年也不曾从师傅鬼谷子那里知晓,鬼谷子没提,盖聂也不曾去问,原因来于很久远的某个月夜。那时鹤发的老人背对着他们盘腿坐在悬崖的高大岩石上,前方是深深凹下的山涧与巨大明亮得令人感到些许恐惧的月亮。清亮的月光被回旋满山的透明气流推送到黛色的草叶尖上,使它们翻涌如潮,扬起漫山的响动,同样扬起老人宽大的衣袍。
尚还是少年的盖聂和卫庄只是站在远处,那个苍老的背影并未动,匆匆离去的夜风却带来了更显沧桑与年迈的嗓音,他说天下不过如此而已,强者,要做的就是把它背负起来。
当时的盖聂不甚明白,但是少年人总归结出一点,强者是全天下最不能在乎自己的人,更别提在乎只是一个无用的年纪。少年想要做强者,像笼罩在月光中的这个老人一样拥有最最坚毅的背影,要像他一样把这乱世背负于身,然后也许有一天能像师傅一样云淡风轻地在高处俯瞰自己守护了一生的世间,这些念头在那时虽仅是一瞬就被风吹散,却又一次又一次地在脑海中复苏,在未能成寐的意识中幻化,连同着那夜铺张满山的月光。于是当后来他第一次把剑光送入他人心脏的时候,当他第一次执剑面对众敌的时候,当他第一次独立于染血的残阳与黄沙中的时候,当他第一次怀抱着剑靠在深山的树边满身鲜血的时候,他将一切都承受下来,鬼谷子说唯有背负天下才是强者,盖聂想这是保护的意思,他下山后看遍世间苍茫最后这样认为着。
于是他踽踽独行在乱世之中,用手中剑坚持自己的道,岁月也就不知何时从身边潺潺淌过,自然而悄无声息地隐没在身后的黑暗之中,无痕亦无处可寻。
盖聂不觉得有甚不妥。
只是如今的自己也许哪里改变了,竟然会想又是一年七夕了。这样的念头滑过脑中很快就隐去,盖聂依然端坐在木质的小屋边,合眼,避过轻柔如蝶般翩跹满山林的月光。
膝上横置的木剑与渊虹相比已是轻了不少却还是压得腿有些僵麻,可还是觉得自己还能在这里坐上很久,如若起身的话,就没有再待在此处的借口了。屋内的女子依然沉眠,算来已有几个月,冷若冰霜却又最柔情似水的女子在他怀中闭上眼眸后就未再醒来,盖聂并不能清晰地知晓自己在那刻从她温柔的蓄满泪水的却又渐渐涣散的眼中明白了什么,只是发现了心脏最深处传来的钝痛和眼底渗透而上的酸涩,盖聂只是觉得,也许欠她的,这辈子都无法再还清。
于是岁月又流过了,就像多年前的夜风淌过滴落月光的草苇,淌过耄耋老人的沙哑嗓音,淌过女子眼角滑落的泪光,直至今日流转在身边仿佛一潭透明的清水,没过自己,同时没过气势磅礴地穿越多年而来的那场月光。
盖聂不知道如果某一日终于等到屋内的女子醒来,自己又能对她说些什么。也许只是向她拱手道谢,也许在知晓她醒来的消息后就再次离开。他知道这样都是不够的,但又不能再做更多,剑总是会伤人,哪怕那只是一把木剑。盖聂曾想过如果她不曾与自己相见,今日必不会躺在床阁之上日后的生死尚且无法预料,她也许还是在镜湖世外当她的医仙,素手以挽苍生,清静如同居于云海之外,总之不该像今日一般。
猜想总归是猜想。思绪杂乱,盖聂重新睁开眼睛,月华在清风里漾起圈圈的涟漪,被笼罩在一层柔和的月色中的山林深处也传来了树叶摆动的沙沙声,一股异样随之荡来。
盖聂沉默地起身,执剑而立。
当某个黑影从树木的阴影处扑来的时候,他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少年时曾有过一次,他和卫庄练完剑曾在山林中歇脚,卫庄当年十分的年轻气盛叼着一根草茎,头枕着双手躺在树上,侧头看树下的他,勾起嘴角道:“师哥,你可知道师傅曾写过一首怀人的诗词?”盖聂自是不知,便不回答只是也侧着脸看卫庄。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之如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彼泽之陂,有蒲与蕳........。”卫庄闭上眼,脸上写满玩味,“竟不知师傅那样的人也曾经有这么一段。也不知是哪家的女子。”
盖聂已然忘记当年的自己是怎么回应卫庄这句话的,可能只是普通的制止了卫庄随意谈论师傅的话罢。就眼下的情况而言,回忆那时之事即是无足轻重,盖聂这么想着,莹蓝色的剑气挥断了林中的一袭月光,不速之客亦掀起一道剑光,相撞。
如果是为了保护重要之人,自己的事自是无足轻重。
月色轻笼,湖水清透如同月光溢满深潭,蒲叶几重掩过潭边,掩过女子轻柔的纱裙。
少年抬头看向透过层层树叶枝桠的月华,斑驳月色摇曳在微风中,然后他开口道,我觉得,很美。然后是卫庄的蹙眉调笑。
过往的岁月已被纷纷乱世泯灭于尘埃,唯余的仅是一场飒沓月光。曾经的少年今日把天下都承托在肩上,男子已有着泰山崩于眼前也不会动摇的沉静与淡定,却将自己视作无足轻重,也许是保护了重要的人,但掌中放下的却又何止是一则泽陂之诗?
最后,洒满的仅有月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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