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余,在编辑部翻翻老杂志,《音乐爱好者》97年第5期上鲲西老师的一篇《音乐的“懂”与“不懂”》映入眼廉,尽管以前曾读过此文,但现在看来仍有其意思,我感到奇怪的是,他对于自己在标题中提出的问题尚未作一理直气壮的正面回答,而且有些类似是否“感触到贝多芬的灵魂”的结论显的草率了些。但这个话题仍有着可持续性,这是每个音乐人或爱乐者都会思索的一个命题,也都会对此作出不同的回答。今把鲲西老师《音乐的“懂”与“不懂”》贴出,大家可围绕这个话题畅所欲言。 音乐的“懂”与“不懂” 在所有艺术中,小说、诗歌甚至绘画都不存在懂或不懂的问题,唯一例外的是音乐。有时会听人说:“我不懂音乐。”这并不是真正的承认自己不懂音乐,而只是在与人交往时掩饰自己对于音乐的无知。在英国小说家阿尔达斯·赫胥黎那本著名的小说《旋律与对位》中有一段精彩的描写室内音乐演奏的情节,它为我们提供了全然不同的一个例子。在贵族府第的茶会上乐队正演奏着巴赫的《组曲》,美妙的音乐弥漫于室内,而悠然而起的笛声更飘扬至远处,可是来客中却有一位画家对于巴赫至美的音乐无动于衷,甚至显得不耐烦不想听。大宅中的某处悬挂着他早期画的一组浴女图,饱满匀称的线条和袒露的形态是这样的诱人,画家浸沉于对自己旧作的思索中。音乐全不在他心上。绘画是他的全部生命,有着这样成就的他无需乎装着也爱音乐。坦诚是出于自信。有时也会碰上这样的情景,几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在月光下开留声机听贝多芬的《第五钢琴协奏曲》,此时会传来这样娇美的声音:“真是太美!太美!”其实全没有感触到贝多芬的灵魂。所以懂或不懂存在有对待艺术的真诚的问题,有些人是真诚的,有些则是虚伪的。 在我开始热爱音乐那些年,每周末一次的唱片音乐会从不放过,而且必然全神贯注。有两位极要好的朋友,两人都是天资过人,在校成绩优异者。虽然日夕相处,谈文学,谈爱读的书,但他们从不听音乐,也不过问我听音乐是怎样一种感受。未久他们都离去,一位到海外没有多时就来信说在听贝多芬,并买了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唱片。这使我太惊奇了,因为一般人都是从贝多芬的交响曲听起然后才会进入其他的领域,弦乐四重奏是最深沉的,蕴涵着作曲家的最内心的思想。(肖斯塔科维奇的晚期四重奏尤其如此)过人的天资或者悟性使这位友人跳跃式地进入音乐的殿堂。另一位友人二次大战结束时恰好在上海,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也开始听音乐,但来信说他听了旧工部局乐队意籍指挥梅百器最后一场交响音乐会,曲目有布拉姆斯的《海顿主题变奏曲》和门德尔松的《意大利交响曲》,他好像深深地受了感动。梅百器在这场音乐会演《意大利交响曲》是有深意的,门德尔松是犹太人不容于纳粹,现在轴心国打败了,同盟国胜利了,作为意大利人的梅百器在这时表现了对于门德尔松的宽容,而更为重要的是借《意大利交响曲》抒发他的思乡之情,在门德尔松几首交响曲中最好听的这首《意大利交响曲》,其开首的激昂的气势在他演释下必然淋漓尽致。梅百器未久便被罢退了。两个朋友从不听音乐到能听音乐,他们并未读过有关音乐的书,也不曾读过罗曼·罗兰写的贝多芬的传记,他们的天资帮助了他们,当然伴随着天资必定还有勇力和真诚,这使他们在各自学术领域里取得成就,现在又使他们找到了音乐这块无限丰富的精神世界。这应当算得上是懂得音乐了。 音乐又是最容易产生趣味不同或者意见分歧的一种艺术。在这问题上,我以为最好保持客观的态度,一个初听者不要过早地为自己的趣味定位,因为在以后的接触中你会变得更成熟更多一点对于音乐的领会。具有个人色彩的趣味的形成是要靠时间来决定的。这一点倒和文学趣味的形成有点相似。通过长期接触你会发现无论哪一个作曲家或者哪一部作品,即使你曾狂热的喜爱过,你所得的也不是最后的印象。作品的生命力永远常在,只是我们不能每次聆听都做到有收获。这就是音乐所带来的喜悦就像是赐与的一样。其次是不要过分相信前人所说过的话,这就是说要屏除别人的评论使你产生偏见。罗曼·罗兰是这样的赞颂贝多芬,但他却鄙视布拉姆斯,认为布拉姆斯有“学究气”。如果他的话使你不去听布拉姆斯,那你的损失就太大了。布拉姆斯音乐中那最深沉的美是要你去发现的,相反柴科夫斯基却很容易使你激动。在这十字路口上,我采取了平衡的态度,既爱布拉姆斯而也能欣赏柴科夫斯基交响曲(特别是《第四交响曲》)在演奏中所产生的辉煌的效果。 尼采说:“我觉得独处时看我的朋友,比起与他们共处时更清楚、更美,而当我最爱音乐、最受其感动时,我是远离音乐而生活的。看来,我需要远看以便更好地思考事物。”(据周国平译文)这里,尼采在表明我们所得于音乐的是一个整体,亦即音乐并未终止于指挥棒落下时。这是一个更高的境界。普通的音乐爱好者所以异于有着精湛的艺术成就的演奏家,在于后者是有创造性地对于音乐的追求。所有认真的演奏家都如此。傅聪近年在伦敦开了两场全部是舒伯特的钢琴作品独奏会,经过多年沉思之后他仿佛发现人们和他自己过去未曾发现的舒伯特钢琴奏鸣曲独有的美,如果我们按着贝多芬奏鸣曲的路子去套舒伯特的作品就不能有这样的发现了。所以这是一个演奏家向世人表明他对于钢琴作品的演释不是止于技,而是怀有一种对于艺术不断探索的精神。这里是艺术家和普通音乐爱好者的分界线,对于后者他也可以达到一个较高的水平,这个水平的标志就是他已养成纯正的艺术趣味,他在音乐欣赏中能够做到具有创造性的理解能力。达到这一步,还存在什么懂与不懂的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