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多少年，数不清多少次，我一直是输，我一直得不到。】
然后我依然在找，每一夜每一夜。
我认得她灵魂的香气，茫茫世上，我凭着记忆与感觉，我一直在找她，我知道我要她一个答案，我却也害怕着这个答案。
这一世，我在月夜下的满天星花海中遇着她。那时她是一个宫廷舞者，在献舞的间隙逃到庭院的花海中排练。月夜下的一切泛着冰冷生硬的蓝，我隐身在黑暗中本来在睡眠。她的足尖踩动了地上的叶之碎片，声音轻微也足以将我从梦中唤醒。我在角落里看她穿着红色的衣裙起舞，隐没在花海下的脚尖支撑起一片永恒。记忆里她与她和她重叠，我一眼便知道她是我要找寻的人。
我听得出她呼吸里的害怕与紧张。
这一次我也胆怯，因为她的胆怯而胆怯。我化成夜里最柔和的风，起舞流连在她的身边，双手微微托起她的裙摆，这样就像能托起她的重责。
她许是知或者不知，她的一舞取悦了君王与贵族，她是最美丽的宫廷舞者。一曲舞让她从奴隶变成了自由人，她有了她的名字，这一世，她叫红。
这一世，她在梦里想着一双眼睛，一双红色的眼睛。
这一世，我不敢与她相见，我在她的身边安静于每一个夜里，看她在风中舞动她的手指。
“你知道么？夜风，那天不是你轻轻吹起我的裙摆，我的舞不会这么轻盈。”她喜欢在夜风中吐露自己的心事。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夜风。我总是做着一个梦，梦里有道模糊的声音，他挺拔俊秀，一手会给我带来漫天的星光。可是我记不清他的面容，我只记得，他有一双红色的眼睛。红得浓艳，又深郁。”
“我觉得他会出现的，在我十七岁的时候，一定会出现。我要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必须是，我记得我见过你。可是我已经十七岁了。”
“为什么他却从来不出现？”
她遗落在风中的叹息，颤抖了我的心意。
我等七天。
我依然逃不过七天。
她从舞台上跌了下来，在第六天的夜里，一片的尖叫声中舞台崩塌，火焰席卷所有的布景。火光灼烧中，红结束了她的艳。
我从风的形态转化为人，双手明明将她拥在我的怀里。冥冥中却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将她修长优美的腿从我的手中折断。
骨头碎裂的声音很清脆，生命逝去的声音却是缓慢而沉重的，尤其对于不会死的我来说。然后我听见命运轻轻的一声：“被诅咒的灵魂与被诅咒的爱，生世逃不离七日，自她看见你开始。”
我看着她已经没有生气的脸庞，在她的耳边轻说，“张开眼睛吧，我来了。”
失去一切的痛却模糊了她眼前的一切，她什么都看不见，在我的呼唤中，动了动已经惨白的嘴。
“我想还有下辈子。”
[我想还有下辈子。]安德烈笑着轻轻托起自己的腮。[凌笙然你知道么，有时候真的很感谢我还有下辈子，很多个很多个下辈子。]
[这样好么？]我却这般问道，只因为在他这双淡蓝色的眼眸里看到一些将近绝望的灰白，我的心泛起一阵微微的痛。
我告诉自己只是因为他的故事，只是因我向来喜欢听故事。
他背靠着一棵大树，侧头微微看我。冰冷的指尖抚上了我带着温热的脸庞，一瞬之间我们都颤抖了一下。
他太冷，我又太热。
[我在数着数呢。凌笙然。]他喜欢笑，对着我笑。[红是第三个。今夜却是我与你的第四夜。]
[然后呢？]
[然后明晚再来吧。我需要一个短暂的梦境重温往事，摒除这三千年记忆里的繁杂，给你一个完整的过去。]

　　【这一次，她比我勇敢。】
洛依第一次遇到我的时候，也许已经知道要与我纠缠了。在千千万万俯首的战俘里，她红色的鞋子停在我的面前。说：
“我觉得父王你要是将他给了我，我就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公主。”
那天是她十七岁的生日，她要求一份礼物，我是她的礼物。
我所有的等待与伪装，成为别国的战俘，只是为见她一眼。这一世她有最耀华的名字。洛依·安德烈公主。不过，这一世，她是个瞎子。
见不着我，却依然选了我。
我牵着她的手，带着她缓缓地走。在她十七岁生日的那个晚上，她睡在皇宫的星光下，张着蓝色的眼睛，虽然毫无光泽，却比我看过的所有星星都要明亮。
她问我叫什么。我说奴隶是没有名字的。我想这一世或许我们能打破宿命，于是她不会见到我，所谓的诅咒便没有开始。
我僭越地让自己的手指在她的发丝间穿插，才记起自己好像是第一次触碰她。洛依笑着说。
“那么你从今天起，就有了名字。以后你都要叫做，安德烈。跟我一样的名字。”
所以以后，我就叫做安德烈了。
你希望这个故事之后，就再没有以后，是不是？凌笙然？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
第三个夜里，她邀请我说故事。
于是我说了第一夜，安菲的诅咒。第二夜，苏斯的眼泪。第三夜，红的舞蹈。
她问我，第四夜呢？
我说第四夜的故事没有完整，希望以后也不会完整。
她就在星光下枕着双手，含着甜甜的微笑睡去。醒来后，她说：“我总有一种感觉，在很久之前我就遇见过你。很久以后，我想我还一直会有着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微笑着的，而我却笑不出来。因为我听见命运的嘲笑。
你始终得不到。
属于神的诅咒降临到她身上的时候，是在第六天的夜里，我与洛依最后的一个夜里，她依然喜欢抱着我睡。可是这个夜里她不再要我说故事，或者是她其实也知道我已经没有故事。她静静的靠着我的胸口，笑着说：“我知道你害怕的，安德烈。”
“我知道你是谁，在你到达这里的第一天，在我到达十七岁的第一天，我第一次清楚看到了我的命运。我的终结。”
“在明天。”
“你记着红的。红在死的时候双眼看不到任何东西。那是因为那一次她看不见你，这次，我能向你要十七岁的礼物么？”
我亲吻着她娇嫩的唇瓣，在看不见的她面前露出我的尖牙。我知道我容貌狰狞，却好在她看不见。
她笑了笑，“可是我想要的，是你的眼睛。承载了你所有过去的眼睛。那样，我或许就能清楚地看到我与你的一切，然后，结束你的害怕，找到断绝这种诅咒的答案。”
[你看到了，凌笙然。]
[看到什么？]
他的手拨弄额际的发丝，眉目在瞬间清晰在我的面前。[我以后皆是蓝色的眼睛。]
[然后洛依呢？]
[死了。她说那个答案，若果我们还有下辈子，定然告诉你。]

　　【如果没有开始，也便没有终结。】
也许我是放弃了，一次一次的找寻太累。
也许我们之间不过也是一场游戏，不过操纵者是命运，契约者是诅咒。于是我还是遇见了缕纱丝。
在一个雨天。
我站在雨中，只有她看见。她撑着红色的雨伞奔跳着走了过来，为我隔绝了雨的骚扰。灰蒙蒙的雨天中唯有她明艳的颜色，尖锐刺目地告诉我她的存在与周围格格不入。
可是这一次她在找寻我却认不出我，她为我撑起的伞不过是一种善意。而这一次我却累了，想要了断。
我在街的对面，隐没在黑暗的阴影里，只在阳光最猛烈的时候闭上眼睛。
然后我满眼里都是她的身影。
十七岁的少女期待着一场婚礼，风里静静也能听到她心底里的轻盼。我看见她和另外一个人在月下偷偷接吻，脸上的甜蜜照着我，刹那间我觉得我是多余的，纠缠着不过是我要的一个答案，生生世世都想要知道为什么偏是我。
却是不必一定要知道的，只不过是因为我寂寞。
红色的裙子在奔跑中飞扬，日光在尘土中荡出光晕散漫。缕纱丝棕色的长发微微卷缠，我的视线移不开她的踪影，碧珂的嘱咐在耳边回响。
下一辈子，请咬我。
这一咬，到底是开始，还是终结？
我在她步入教堂的时候背绝了身影，在她以为那个是她要等的人的时候，我对自己说，相信那个就是她要找的人，而那一片净土不是我这个暗夜者可踏足，钟楼上余韵飘荡，日暮下火烧云层，艳红一片。
缕纱丝在教堂里奔出来时是在第七天太阳没入地平线的那一刻。
双颊微微有红晕在发散，呼吸急促，已经不是红色的眼睛里满布茫然，四处张望着谁的身影？
明暗交接之时我站在空虚中看着她，只在她的面前。日与夜的交替里我找不到我的位置，只因她瞳孔里散着一种渴求。
空气里洋溢着她血液清甜的美味。
下一辈子，请咬我。
“是不是有着谁？是不是有着谁？”她一遍遍地呼喊着，一遍遍，在街道上奔跑。
“我听见了上帝的声音，我等的人不是他。你在这里，为什么不出现？”
“你是要带我走的！你是呀！”
教堂钟楼的顶端，十字架上，我的夜衣在风中飞扬。蝙蝠的迅捷，风的悠游，夜里散尽的雾气，盘旋在枝桠间的蜘蛛。我有许多许多种的形态可以让我接近她不被发现。
今夜我却选择远远观望。因为不敢上前。
第七天的夜里，是我要赌一局的命桌。我以为只要我忍得，一切都可以了结，不必以最决绝的方法。她可以拥有属于平凡人的生活，我也能结束我永远不会死亡的诅咒。
死神的镰刀将要向她挥下的时候，我的斗篷首次为了她轻扬了起来。第一次我勇敢地站了起来决定要对抗命运，与那纠缠我至今的诅咒。在她满目的惊讶之中，我将她护在身后。
夜色中死神没有存在的形态，我听见他的声音在我脑海盘旋。
“被诅咒不能死去的生命，被放逐不能轮回的灵魂，被抗拒不能满足的渴望。吸血鬼，你在挣扎。”
“今夜我很清醒。”于是听到了死神还是有呼吸的声音。
“可是你救不了她，你只能终结。你知道你应该如何了结。”我弯曲的双爪接着死神之镰，吸血鬼的血液散发着被诅咒的死亡腐臭，顺着我的手臂滴落。
死神的镰刀穿过我早已经不存在的躯体，切断了缕纱丝体内的灵魂。
她有轮回我有永恒。
她在我怀里闭上了眼睛停止呼吸时，我就只能想到这么一句。
[你为什么不咬？]我见他说到这里一直沉默，于是忍不住。

　　他的手指在膝盖上跳动，灰蓝色的眼眸更加阴沉，在第七天的夜里。
[其实我一直在自己骗自己。]
[骗自己什么？]
安德烈的嘴角漫起了一抹充满苦涩的笑容，凝望着漫天星光的眼睛悠悠落下，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
他的目光专注又散漫，似是放在我的身上，却又不像。我看见我的脸庞清楚地倒在他的眼里，只是不知道落在他心里的到底是谁。
[凌笙然。我觉得很累。生生世世都在追逐你，生生世世都得不到你，却又要生生世世都遇着你。]
然后他像个孩子一般，曲卷着脚躺在树下。张启着的灰蓝色眼珠一直一直紧紧盯着我，然后缓缓地合上。像是困倦了睡去般。
第一次我觉得他像人。甚至比我还要像人。
我躺在他的身旁，看着他一夜。直至东方散射来熹微的曙光。第七天终于过去了，新的一天将要到来。
[你累了吗？安德烈。]
他没有呼吸声也没有回答。
他没有体温也没有活着感。
我触摸着他冰冷的面容，第一次与他共度日出迎来了一天新的开始。
焦灼在他的皮肤上随着阳光的移动蔓延而蔓延，然后他悠悠张启了那双灰蓝色的眼眸。
[属于暗夜的我不能照耀阳光。]已经分不出唇线的面容上扭曲着，我却看得出来他是在笑。
我俯下身，用我的身躯为他隔阻些许的阳光，感觉背后也是一片灼热，视线里却是他专注的眼神，和慢慢失去色彩的眼珠。这个过程，这么像人从生存步向死亡。
[那边有阴影呢。墓园旁的深深丛林处。]我听得出我的声音开始了颤抖，因为也许我面对的不是死亡而是毁灭。
[我在那里看了你七天，每一天是一个不属于你的样子，我到今天才清楚地看清你，凌笙然。我觉得够了，我们应该更加自由一点……所以这样，你觉得好吗？]他忽然伸起了因为阳光逐渐变得灼热将要碳化的手，抚摸着我的脸，第一次他让我感觉到他的身上也能给我传达微微暖意。
我的泪水就那样滑落下来，安静而又无声。
空气里有烧成粉末的光华在浮越。阳光的寸寸移动逐渐逼使我退离安德烈的世界，退离他的那些过去。
那些其实属于我的过去。
本能里仿佛有什么逼使我脱离常规，看着眼神已经开始茫然的安德烈，我感觉项间安德烈的咬痕在焦灼的疼。仿佛焚烧着他的阳光也在同时焚烧着我。一瞬之间我感觉我的身体在产生了剧烈的变异，血色充溢了我的眼睛。
然后命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淡淡缭绕着：
你要继续血的契约吗？
血的契约？
他放弃了你在很久很久以前给予他的半个不完整的灵魂，选择灰飞烟灭的后果。你此后便拥有一个完整的灵魂，生世都不受血的契约下七天的诅咒。如果你现在结束了血的契约，千万年前的一个故事便能真正的终止。
如果我要延续呢？
那么你就得交出你的整个灵魂。堕入永夜之中，成为不能面对阳光的吸血鬼，一辈子都在追逐已经成为人的他的幻影。不过结局是，你始终得不到。
始终得不到？
两个残缺的灵魂只能相互吸引不能缔造永恒。世间的准则。他始终不是人类。
然后我想起了安德烈曾经的一句话。
[凌笙然。我觉得很累。生生世世都在追逐你，生生世世都得不到你，却又要生生世世都遇着你。]
你累了么？安德烈。
那么以后请你等我，我来追逐你如何？
我俯下身来，吻上他尖牙已经开始萎缩的嘴唇，唇齿间，淡淡地弥漫着我的血丝，腥甜侵占着他的一切。
我以我的灵魂与你交换，安德烈。从此你是会死的人，我是永生的吸血鬼。
他骤然张大眼睛，灰蓝色的眼眸里是我完全充血的眼眸。
红是他的开始也是他的终结。
红是我的终结也是我的开始。

　　再次张开眼睛的时候，天上微微荡着一抹淡月。我视线里却是满目的红。夜色中有谁在低语，等吧，他还没有走到这里，离有他的世界还要很多年。
轮回的间隙里一切都很漫长。岁月的流走安静得你听不见一切声息。夜里的满月，加深了暗夜者的寂寞。
安德烈从前原来是这么地度过。
我一直在此世步行，听着月夜下世间精灵颂唱的每一句歌声，跟着命运指引的方向，找寻安德烈的下落。因为我与他的故事，还没有到应该完结的时候。
然后。
遇见安德烈还是一个晴朗的时日，云端蔓延着夏日光芒的浓烈，树荫下他安静睡着，风从他衬衫的领子乱窜，精致锁骨上的肌肤薄如蝉翼，仿佛吹弹可破。
我在黑暗地影子中移动，穿着一身耀眼明媚的红色连衣裙，背对着蓝天翻飞着我红的艳。我站在阴影里看他好久好久，看他脸上出现了红晕的气息，似乎这么多年的找寻在一瞬之间有了意义。
然后我在光影转换的间隙中飞掠到他的身边，跪在树荫下，在他耳边轻轻叫唤。
“安德烈。”
他从梦中悠悠转醒，依然是灰蓝色的眼睛在张开的过程里充满了困惑，瞳孔里倒映着我苍白的面容，和我徘徊在唇角久久不曾散去的温柔笑意。
“好久不见，安德烈。”
他灰蓝色的眼珠里全是我的倒影，一瞬之间里面变幻了无数个场景。他静静看了我很久，只回答我一句：“我记得我见过你……”
是的，很久以前你曾见过我，很久之后你还是会遇见我。我们之间的契约还没有终止，所以无论此后多少年，多少次，我还是会找着你，直到我们之间度过的每一个七日，积攥起来，满了一生。
七日一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