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当南宋理宗年间，地处嘉兴南湖，节近中秋，正是萎荷沁香，酒酽鱼肥时。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著江南岸。”
一阵轻柔婉转的歌声，飘在烟水蒙蒙的湖面上。歌声发自一艘小船之中，船里五个少女和歌嘻笑，荡舟采莲。船头之上，一个十三四岁少年，曲臂托着右脸，侧身而坐，左手随着歌声在腿上轻拍，意极悠闲，待诸女唱罢，嘴中不知说了句甚么，惹得几人一阵咯咯乱笑。
这一阵歌声传入湖边一个道姑耳中。她在一排柳树下悄立已久，晚风拂动她杏黄色道袍的下摆，拂动她颈中所插拂尘的万缕柔丝，心头思潮起伏，当真亦是“芳心只共丝争乱”。只听得歌声渐渐远去，唱的是欧阳修另一首“蝶恋花”词，一阵风吹来，隐隐送来两句：“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歌声甫歇，便是一阵娇笑。
那道姑一声长叹，提起左手，瞧著染满了鲜血的手掌，喃喃自语：“那又有甚麽好笑？小妮子只是瞎唱，浑不解词中相思之苦、惆怅之意。”
在那道姑身后十馀丈处，一个青袍长须的老者也是一悄直立不动，只有当“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那两句传到之时，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小船在碧琉璃般的湖面上滑过，舟中五个少女中三人十五六岁上下，另外两个都只九岁。两个幼女居住在离此不远陆家庄中，乃是中表之亲，表姊姓程，单名一个英字，表妹姓陆，名无双，两人相差半岁。另三个稍大少女也是这左近之人，平日里无事便常带她二姊妹一起玩耍。
船头少年自称姓秦，单字名枫。几位少女起船之时遇到，便求带他一起。诸女看他小小年纪，却眉目清秀，生就一副好皮囊，心里便有些喜欢。加他行止有礼，言语讨巧，便任他上了船，带他一起出湖采莲。
三个年长少女唱著歌儿，将小舟从荷叶丛中荡将出来。程英道：“表妹你瞧，这位老伯伯还在这儿。”说著伸手指向垂柳下的一人。
那人满头乱发，胡须也是蓬蓬松松如刺猬一般，须发油光乌黑，照说年纪不大，可是满脸皱纹深陷，却似七八十岁老翁，身穿蓝布直缀，颈中挂著个婴儿所用的锦缎围涎，围涎上绣著幅花猫扑蝶图，已然陈旧破烂。
陆无双道：“这怪人在这儿坐了老半天啦，怎麽动也不动？”程英道：“别叫怪人，要叫‘老伯伯’。你叫他怪人，他要生气的。”陆无双笑道：“他还不怪吗？这麽老了，头颈里却挂了个围涎。他生了气，要是胡子都翘了起来，那才好看呢。”边上少年秦枫听到这话，冲她扮个鬼脸，眉毛上扬，故作凶恶状，问道：“像这样么？”陆无双看他怪模怪样，嘻嘻笑道：“你可没胡子，扮甚么小老头。”言罢从小舟中拿起一个莲蓬，往岸上那怪人人头上掷去。

小舟与那怪客相距数丈，陆无双年纪虽小，手上劲力竟自不弱，这一掷也是甚准。程英叫了声：“表妹！”待要阻止，已然不及，只见那莲蓬迳往怪客脸上飞去。那怪客头一仰，已咬住莲蓬，也不伸手去拿，舌头卷处，咬住莲蓬便大嚼起来。五个少女见他竟不剥出莲子，也不怕苦涩，就这麽连瓣连衣的吞吃，互相望了几眼，忍不格格而笑，一面划船近前，走上岸来。
程英走到那人身边，拉一拉他衣襟，道：“老伯伯，这样不好吃的。”从袋里取出一个莲蓬，劈开莲房，剥出十几颗莲子，再将莲子外的青皮撕开，取出莲子中苦味的芯儿，然后递在怪客手里。
秦枫笑着的拉了下程英的衣角，说道：“程家小妹妹，也给我剥几个吧。”陆无双听到哼了一声嗔道：“在船上我表姐给你剥的还少么？小心吃撑了肚子，表姐不许给他剥。”程英淡淡一笑，随手又剥了几个递给了秦枫。秦枫接过剥好的莲子，道了声谢，将手中莲子一粒粒扔进口中嚼着，回头对那怪客嘻嘻道：“老伯，做人要礼貌，别人给你剥莲子，要说声谢谢的。”
那怪客嚼了几口剥好的莲子，但觉滋味清香鲜美，与适才所吃的大不相同，没理睬秦枫，裂嘴向程英一笑。程英又剥了几枚莲子递给他。那怪客将莲子抛入口中，一阵乱嚼，仰天说：“跟我来？”说著大踏步向西便走。
陆无双一拉程英的手，道：“表姊，咱们跟他去。”又问秦枫，“贪吃鬼，你去不去？”三个女伴胆小，忙道：“快回家去罢，别走远了惹你娘骂。”陆无双肩肩嘴扮个鬼脸，见那怪客走得甚快，说道：“你们不来算啦。”放脱表姊的手，反手抓住秦枫，不管他乐不乐意，一起向前追去。程英与表妹一同出来玩耍，不能撇下她自归，只得跟去。那三个女伴虽比她们大了好几岁，但个个怕羞胆怯，只叫了几声，便见那怪客与程陆秦三人先后走入了桑树后。
那怪客走得甚快，见程陆及秦枫三人跟随不上，先还停步等了几次，到后来不耐烦起来，突然转身，长臂伸处，一手一个，将两个女孩儿挟在腋下，也不管秦枫，自顾飞步而行。秦枫不过十三四年纪，身量尚小，迈步自也不大，看怪客大步前行，便将步子加快了一些，竟也丝毫未落下。
且说二女被怪客夹在腋下，只听耳边风声飒然，路上的石块青草不住在眼前移动。陆无双害怕起来，叫道：“放下我，放下我！”那怪客那里理她，反而走得更快了。陆无双仰起头来，张口往他手掌缘上猛力咬去。那怪客手掌一碰，只把她牙齿撞得隐隐生痛。陆无双只得松开牙齿，一张嘴可不闲著，拚命的大叫大嚷。程英却是默不作声。
那怪客又奔一阵，将二人放下地来。此时秦枫也已跟来，那怪客见秦枫一个半大娃娃居然能跟上，口中似乎疑惑的“咦”了一声，然后挠了挠头。当地是个坟场。程英的小脸吓成惨白，陆无双却胀得满脸通红。程英道：“老伯伯，我们要回家了，不跟你玩啦！”
那怪客两眼瞪视著她，一言不发。程英见他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凄惋、自怜自伤的神色，不自禁的起了同情之心，轻轻道：“要是没人陪你玩，明天你再到湖边来，我剥莲子给你吃。”那怪客叹道：“是啊，十年啦，十年来都没人陪我玩。”突然间目现凶光，恶狠狠的道：“何沅君呢？何沅君到那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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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无双等了片刻，看表姐仍不肯走，不免心中嗔怪秦枫，好端端的就不动了，让我不得回家。她心中想着，便走上前，对秦枫说道：“喂！你赶紧起来，再不起来，把你留在这里叫鬼抓走啦。”说罢便伸手去推秦枫。程英曾见姨丈这般练功时，都不许别人打扰，见陆无双上前，想去阻止已来不及，陆无双已经重重推在秦枫身上。
却说秦枫，他本身怀一种极高明的内功，只是不懂得拳脚功夫，方才会被武三通打伤。但他内功已经小成，真气自动护体，不然受武三通这一下，只怕当场就魂飞渺渺。饶是如此，内力反弹之下，武三通也被他震得吐血。他学的那内功乃是武林中顶尖的神功，易筋锻骨，温养疗伤也是神效非凡。此刻他正气走丹田运功疗伤，眼看的最后一个周天走完便可无大碍。被陆无双一推之下，却是岔了气，当下里真气乱作一团，胸口又是一下剧痛，眼前一黑，便自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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