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儿敛了眉眼，只细细地那么一弯，武德变了贞治，寒冬变了初春，我伫立于庭中桐树旁仰面看树梢头偶有日影斑驳透过新叶投射在地上，一壁听着苏姑姑把爹爹的意思一字一句地说的清楚。她道，爹爹说如今新帝登基，昭告天下选取世家女子入宫，充实掖庭。她道，爹爹说傅氏这一脉，如今唯有珩丫头的年纪正合宜，性情也算是好的，进了宫里去，不会吃亏。珩丫头说的就是我，正五品国子博士傅烨的女儿，傅家长房嫡出的大小姐，傅容珩。
爹爹这样一说，我就知道我即将入宫的事儿已是板上钉钉不可更改。纵然阿娘再舍不得我，一块素色绣帕拈在手里已经悄悄拭了几回泪，下头的几个弟妹也牵过我的衣袖仰头道“阿姐别走”，但是当半月后送采女入宫的车马停在傅府跟前的时候，我还是略略一理裙裾，回头同爹爹和阿娘最后行了一回万福礼，又逐个把几个弟妹的小名儿一一唤过，转身就打了帘登车离去，再未回头看一眼。

车马泠泠响了一路，待到宫门外终是止息。我掀了车帘出来，宫门外齐整排着的皆是这样接送采女入宫的马车。我瞧前头已有采女陆陆续续上前列队候着等待宫人引领入内，往前就是宫门，宫门的那一头，就是绵延无尽的掖庭深宫。我曾于书卷上读到过“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的句子，也暗自笑话过那写这句子的人未免太痴，喏，我的爹爹就是在朝堂上做官的，他每回出门前都说，他要到宫里头去一趟，任那宫门再大些再高些，宫里头的要走道儿再长些，最后他不是照样得从宫里回到家里来？又怎么会有“从此萧郎是路人”这一说？彼时我尚年幼，同阿娘说起这一番话时，阿娘只是笑，说珩丫头还没长大，总把事情想的太简单，待我再追问下去的时候，阿娘那儿就再没有下文了。
而当我自己真的站在宫门这端，站在待选采女的队列当中，听着队列最前头那年长的老宫人絮絮地说着什么时，我方意识多年前的童稚言语有多可笑。爹爹进的是朝堂，是官员儿郎们议事的地方，但那诗里写的和我如今所要到的地方一样，是后宫，一踏进这宫门，几乎就是和自己的父母族人彻底道别，尔后或许有人福分积的足够深厚，能捱到足以有资历进出宫门的年纪和位分，然而更多的人都是福气不够厚的，可能是十数载，也有可能仅有三五载，即会像大多数寻常宫嫔一般，就此寂寂半生，余生所做的最多的事，不过是斜倚窗前，细数宫花寂寞红聊以打发辰光。

我想，我必是不甘沦落为那寂寂半生的后者。但是若想积了足够深厚的福泽成为前者，那么从现在起，就一丝一毫都不可大意，往后的数载深宫岁月，也多要以一个“慎”字儿为先。随了一众采女在宫人引导下往大明宫去，但见旁侧宫室碧瓦飞檐，偶有日光折射于其上，闪出一片我从未见过的明灭重叠。但既来之，则安之，前头的路，我自是安之若命，也自是无惧无畏。
暂居的处所业已收拾停当，领我进来的是位宫中经年的老宫人，说是老宫人其实年纪并不大，也不过是三十上下的模样，只是那副唯有在红墙这头浸的久了的人才会有的精明世故，都写在他们的眼睛里了。往后的教习规矩这样的一类事儿，怕是少不得要仰仗人家一番。随我一道进宫来的是自小伺候着长大的锦书，她的动作总比我将要说出口的言语快上一步，不待我吩咐，就已递了银两予那宫人手里，道是“一点儿心意，姑姑且拿着吃茶去”。那姑姑当然也明白这银两除了吃茶还有别的用途，自是道了句往后必当尽心。瞧着她的身影走的远了，方回了自己的阁子里去。彼时暮色已临，天边一抹夕阳极是旖旎，我想数年后我究竟将是如何一番情状，那一切从现在起，就丝毫的疏忽都不能有。如今我为尚无名分的采女，但我信我绝不是止步于此，三年五载后，抑或是用更长的时间，一步一步的来，咱们，就且等着尘埃落定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