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2
天义
兴许是人死之前——即使再罪恶的人，也会有的片刻的清闲。大虫瘫倒在地，脑袋歪在一旁，斜斜地看着前方逐渐拥挤的人群，微微地瞥到自己腹部处咕噜咕噜涌出的血。不痛，但也并不舒坦。尽管并没有太多痛楚，但心里头却毛毛的，好像那个窟窿不是开在他肚子上，而是戳在他心口一样。
他意识到自己行将死去，最后一次闭眼，再不能睁开。他听不见那人在吆喝些什么，此刻在他生命中最后的时间，却反而是他最遥远的记忆杂乱地浮现了。他想起了故乡那棵，他常爬上去偷枣的那棵树；他想起了和同伴一起打了眼睛的黄狗；想起了那天看见的臭气熏天地死在一条小道边的男人；想起了那个啰嗦的婆娘，兴许她现在还在家中指望着他回心转意，也许会吧，但不再能了。他眼睛一片青光，只能看到摇晃的些许斑斓，他不知为何地感到了恐慌，一口凉气直直地沉入腹中，他意识到——他行将死了。再不能欺负那些胆小怕事的小贩，再不能去东边的铺子里抢酒吃，再不能...再不能...他终于意识到，他行将死了。不是玩笑话。不再回头地，没有人情味地死了。马上，兴许一分钟，或是半分钟，再无法回到这个活人的世界。
人，是的确会死的。
他模糊了。他疲倦了。流出的血也似乎发凉了。但是不能闭眼，因为好歹要再看一眼...再看一眼...此刻他视线是如此灰暗，世界是如此狭隘、此刻世界是如此的大，他还来不及全部装下…
这一切本不该如此。
人们熙熙攘攘，大伙看着一刀便一命呜呼，还没来得及闭眼的大虫，感到解气，感到自由，又感到了极其微小的，转瞬即逝的空落落。但又如何呢。

项羽
乌江，一倾而滚滚东去，一江浪涛如汪洋般轰然作响，战鼓般的海涛声撞击他疲惫了的耳膜，在那散乱紧贴的发丝之间露出的双眸的至深处，在那触手可及而永远无法抵达的深邃处，燃起了剪纸般的人影。战旗，长枪，烈马，壮士无畏的壮丽的高歌，战火，溅血，喊杀，升华。那里是江山霸业，是社稷宏图，是江东流淌的烈的血。是死亡，是消散，是遥远。
江上清风在空中明明灭灭，风干了他发丝上的血珠。干涸在嘴角的血有些黏，有些冷。身后，是千万追兵。前方，是记忆里的江东。他们都令他生寒意，他们都是他的佐证，是他作为霸王的佐证，是他曾经的不败的佐证，是他如今彻底兵败山倒、风雨飘摇的佐证。度过了江东，又能往何处去？
西楚霸王，死了。为何要连项羽也杀死呢？不如放纵吧，不如成就霸王的名吧，不如以最崇高的姿态毁灭吧。
翻身下马，丢弃了碍手的长枪。
抽出短刀，屹立江边，静候最后的荣光。
呼呼，只有风声和涛声，和心中的平静。
哈。
死又何妨？掩埋又何妨？终结又何妨？战中生战中死，这便是他的路，这便是万物的恩赐。

梦其三
他待在一座被改造过的学校内，一切都被洁净的钢铁包围。学校被十几米高的墙高高围起，留下来的只剩天空。这里是人类最后的居住地——他看着在菜地上悠闲散步的来来往往的人，如此惬意。此时只差音乐，这里似乎便与末日无关了。这里和安全，很安静，很亮，也很冷清。这些最后的幸存者，没有恐惧，也不会高兴，只是温驯地笑，仿佛都意识到自己在世上的稀有——与孤独
外面挤满了潮水般垂涎腐烂的僵尸，一辆卡车从尸群中冲了出来，亮着车灯，顶着鲜血，扑向最后的据点。很难想象卡车上的两人是如何在这一场末日，在外面的世界中幸存下来的——无论如何，他们已经来到了钢铁的门前，喧闹，哀嚎，司机在一片慌乱中打开车门，冲向铁墙。十步，五步，两步，最后一步！他的手如洪水里淹没的人抓住飘来的一根浮木一般，紧紧按在墙上。得救了，他释然地喘了一口粗气，已经憋了数月，不敢呼出的气。终于，得救了。终于，不用再恐慌了。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愈来愈近的僵尸的哀嚎，一瞬间，一丝极致的冰冷如电流般击穿了他，他近乎绝望地，甚至来不及撤去脸上的笑容，抬头望向空无一人的墙头。他突然醒悟了，这里只有墙，没有门。他疯狂地敲着冰冷的高墙，却甚至无法敲出声响，只有越来越清晰的叫声。
学校内的他分明察觉到了那墙外的司机，他看着校内悠然来去的人，他们就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自在——但他明白，这些人什么都明白。默契的沉默，悠闲的音乐，慵懒的阳光，洁白的墙面。在沉默的幸福中，司机在极度猛烈的憎恨与渗人的惨叫中，被越来越多的僵尸啃噬，喷涌的鲜血溅满墙面，他死了，在极度的痛苦与仇恨中，在一片狼籍的哀嚎中，无声地消失了。
而另一个人——学校里的他分明意识到了，另一个人尚躺在卡车中，蜷缩在驾驶座前狭小的空隙里，然而这辆卡车早已被尸潮吞没，他看着车窗一次次缓慢走过的，摇摇晃晃的无神的脸，只能缩得更紧些，他结局会怎样，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