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咖啡店，沿着街道走到头右拐，穿过马路，斜对面的僻静深巷里，顺数第五栋民居。
砖石结构的自建房，灰色的半旧墙壁显出一丝沧桑。大门上黑色的漆有些剥落，露出深褐的木质。门上贴着招租广告，日里见惯的打印稿这时却显得突兀。
稍作踟蹰，赫在还是叩开了门。房主是个朴实的大婶，笑容宽厚。
“想租房子吗？先进来看看吧。”热情的将赫在迎进门，泡上当地的茶递到赫在手里。“是外地来的吧？小伙子长得挺精神嘛！是来这里工作的么？怎么会找这么个小地方啊。不过你要是想找房子的话我这里绝对不亏的，地段好还安静，房租也便宜的呀！”
赫在捧着热气腾腾的杯子有点尴尬。对方说了一堆，又快又多，自己一点都没懂。抿了一口茶，一股清香沁人心脾，确是那人提及的清新。于是微笑着点头致意，用刚学的陌生语言生硬的比划：“我想，看看……”
“噢哟，还是外国人啊？想先看看房子对吧？应该的应该的，来来来我带你看看。”
赫在于是跟着大婶满房间的转悠。是上下两层的私人房，主人房在一楼，出租的房间在二楼。开门进去，房间很宽敞，朝向也好阳光充足。赫在一眼看到窗前淡绿色的沙质窗帘和陶瓷的日式祈福风铃，不由得走过去抚上半掩的窗帘，轻柔的手感。阳光透过来落下浅淡的绿色，清爽荫凉。被牵动的风铃发出纤细声响，在午后空荡的房间里格外清亮。
便是了。这里定是那人之前租用的房间了。
天蓝色的皱纹墙纸海一样在墙上静静漫延。角落和突出的地方也精致伏贴，看得出贴的人十分仔细。赫在轻轻的摸上去，细密的凹凸擦过指纹微妙的触感，仿佛看到那人一点点仔细的将墙纸慢慢的铺上，专注的目光和微微颤抖的睫毛。
“这些都是之前租房的人布置的，因为挺好看的就都留着了。是个和你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哦，长得很清秀，个性也好，很招人疼呐。”
房子里四处残留着那人的蛛丝马迹，空气里仿佛都是他的味道。老式衣柜门的大镜子前那人一定臭美的照来照去。实木的旧写字桌看起来有些古老的笨重，配上扶手已经磨得光滑的藤椅，那家伙每次都是坐在这里认真的在信封上写下“赫在收”吧。窗下的单人床上枕头和被子整齐的叠放着，仍记得那人抱着枕头在床上玩闹时，花朵般绽放的笑容和亮晶晶的眼。这里大约不再有人陪他打枕头大战，于是疯闹的小孩迅速的成长为文艺青年，每夜躺在床上沉默的注视窗外的星空。

「第一次看到这里的星星时吓了一跳。实在太多了，又那么低沉的垂着。密密麻麻的眼花缭乱。墨蓝色的天空被分割得支离破碎，小时候在木浦乡下也没有这么壮观。
每个晴朗的夜里，看着它们，就会觉得宁静。
因为是离开之后第一个让我能够安宁的地方，所以想要留在这里吧。」

赫在看着窗外，午后的阳光正是灿烂时分，白亮亮的晃过双眼，全然不是夜的柔美。一丝莫名的焦躁夹着疲惫，赫在本能的闭眼，想起很久前的一天，那人站在人群里远远的对着自己无声微笑，阳光一样的笑脸那么耀眼，刺得人想要流泪。
那时，自己正当众牵起身边女孩的手说，这是我女朋友。
订婚那天他没有来。自己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举杯致意时，那人踏上飞机去往不知名的地方，再无音讯。
后来的日子里，自己总是忍不住去想，那人决绝离去的背影隐没在机场忙乱的人群里的时候，是怎样小小的一团，倔强哀伤。
直到一年前，才收到来自这个异国小镇的信件。往往是照片，附上三言两语，一封封记录那人的身边。
自己没有回信，对方却一直频繁的寄出。似乎知道自己定然能收到，也不计较自己鸵鸟式的逃避。
因为地方偏远，信件总是延误。断断续续的，拼凑出一个世外桃源，倒是适合那人的灵性。只是过于平静的语气，仿佛漏了前尘的一段光，太正常，反而隐隐不安。

“嘿，想什么呢？”被大婶轻轻碰了下，赫在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床前发呆很久了。对大婶歉意的笑笑，无意间抬头，却被床头墙上挂着的一幅镶框照片吸引。
是小镇的某条街道上，日暮四合时分。橘色的夕阳掩在云层后映染出大片的昏黄，更远的地方是浅灰的紫。街道上没有人，空气里隐约炊烟缭绕，青灰屋脊上一两只晚归的倦鸟。
指指那张照片，“这个……”
“啊，也是之前那孩子照的。他可爱照相了，照了许多，独把这张放大了挂着，大概是很喜欢吧。”
看着时间，是很早便照了的，却没有寄给过自己，赫在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怎么样？这房间还可以吧？想要租的话可以给你算便宜点哦。”大婶见赫在看得仔细，开口问道。
“啊，不……”赫在连猜带蒙明白了大婶的意思，急忙摆手。
“这里真的不错啊！你再考虑看看——”
赫在认真的对大婶鞠躬，“对不起，不是租房子。之前住这里的，我的朋友，我想来看看。”
“啊？哦！之前住这里的孩子是你的朋友是吧？难怪了难怪了。那孩子我很喜欢的，长得漂亮心眼也好，唉，真是可惜呀。他还在住院吧？病好些了么？”
赫在不太能明白大婶的意思，然而对方眉宇间的真挚却也感受到了，于是又认真的行礼。
“哎呀看我这记性，忘了你听不明白啊。你是来帮那孩子拿什么东西的吗？不过他的东西都整理得差不多了啊……”见赫在还是困惑的看着自己，大婶又一字一句的问：“你要拿什么东西吗？”
啊……赫在听懂了最后一句，摇摇头，又犹豫了。想了想，指指墙上的照片，询问的看向大婶。
“哦！要照片啊？也对也对，那孩子很喜欢的吧。给他拿去吧。”大婶说着取下墙上的照片交给赫在。
小心的接过来，赫在再次行礼：“那么，我要走了。”
“哦，好好，你还得去看那孩子吧。”大婶笑着点头。
最后看一眼房间，赫在转身下楼。大婶将他送到门口，临行前还叮嘱一句：“让你朋友好好养病，别担心。那么好的一个孩子，老天会保佑的。”
赫在明白大婶的关心，感激的鞠躬：“谢谢，我走了。”

走回大路上，路过那家咖啡店时不自觉的再往落地窗里看了一眼。仍旧是零散的几个客人，没有熟悉的脸。
走得有些累了，赫在坐上观光巴士，一圈圈的绕过整个小镇。
镇上的旅游业大约刚刚起步，车上并没有太多人。赫在抱着相框坐在最后一排，呆呆的看着窗外。街景迅速的后退，像光阴流逝的恍惚。
大约一个星期前，赫在接到一通电话。
“您好，是李赫在先生吗？”
“我是。”
“您好，这里是警察局。请问您认识李东海先生吗？”
“嗯。他是我的……朋友。”
“是这样。我们今天接到驻外使馆的消息说一位名叫李东海的先生因先天性心脏病医治无效在国外去世了。他似乎没有什么亲友，医院提供的资料里，家属那栏填的是您的名字，所以我们想请您来确认一下。”
赫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去到警局确认了一切，并在档案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家属。他一直把自己当作家属。他冰冷的无名指上戴着一个简单的白金戒指，因为时间
太久而拔不下来。
那是自己送他的。戒指内侧刻了一圈华丽的花体，是他喜欢的旧式哥特。
Hyukhae forever。

石板路年久失修，巴士开不平稳，最后一排尤其晃荡得紧。赫在扶稳相框，将酸涩的目光收回来。
熙攘的市集也好，僻静的巷道也好。自己不由自主的看过一张张脸，似乎依旧希望找到什么人。
日暮四合，夕阳昏黄，车上已经没有了其他人。窗外偶尔掠过一两只还没归巢的鸟，有着凄清的鸣叫。
抱紧怀里的照片，赫在流下泪来。
东海，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在这样的时候，突然感到强烈的孤独。

从警局回来后第三天，赫在收到东海最后一封信，它照例迟到了。
唯一的一次，没有照片。

「现在是在医院里。全世界的病房都是白白的没有新意。楼下院子里的花草倒是茂盛，然而我出不去，所以这次就不拍照了吧。
医院里实在无聊，时间太多选择太少。我只能靠胡思乱想打发时光。白天已经够长的了，夜里却还是睡不着，真是受不了。
我总是想起过去的事情，一遍遍的像电影回放，所有的细节都放大变慢，那么清晰。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堪。
心跳在夜里听起来总是很响。它越来越虚弱，却那么不甘心。
我知道，它那么不甘心的，想起你。

赫在，我一直都觉得，幸福像是摆在橱窗里闪闪发光的宝石，谁都能看到。它就静静的躺在那里，等着有谁来把它买走。
只可惜，我们都是贫穷的孩子。
无力奢侈。」

空荡荡的巴士上，售票员惊讶的看着那个异国男子缩在最后一排，将头深深的埋下，恸哭失声。


我来到你的城市，熟悉的那一条街
只是没了你的画面，我们回不到那天
我多么想再见你一面
那些一颦一笑，还有细致眉眼
我只是想再见一面
下一家咖啡店，你会不会突然出现
不再去说从前，只是寒暄
只是说一句
好久不见

==================the end==================

心花零落,落地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