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相识的最开始，她已经不在了。
那日我正在山中搜寻过冬用的食物，整个人趴在棵老树上敲处松鼠窝，只要两三下，它们就会将果子送出来。树下还有一只嗷嗷叫的小火狸，这个秋天我必须寻找到足够养活我们两的食物。
他当时就站在树下，脚底踩着与靴子同样颜色的红枫落叶，金灿灿的，像是天边的晚霞。他叫了一个名字，我未听清楚，却也十足的吓了一跳，差点就要摔下去，那么高的树，天知道摔下去会是个什么后果，好吧，即便我是神仙。
我生气的朝他看，他同样仰着头望我，日光被林子中的枝叶割成片片，映在他的脸上，这个人连笑都是暖洋洋的。
树洞中的松鼠好奇的探出头，我坐在它们的窝旁荡着双腿，问：“你是谁？”
他说：“我叫李焱。”
那天树下的阿狸上在他的袍子上咬了个洞，临走前他还很没脾气的将张牙舞爪的阿狸搂紧怀里，他长得可真好看啊，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连嘴巴都和其他动物不同，哎，我有多少年没在这山里见到过与自己同样的人了呀？
李焱说他是一个迷路的人，我带他到山洞里住了一段日子，他问我叫什么？我说我是神女，他说神女也应该有名字啊，我想了想，最终只能摇头，他笑了，说，我叫你阿阮吧。
我很开心，开心极了，许多许多年都没这么开心了。于是这天夜里我分给他白天找到的果子，阿狸很生气，夜里又开始偷偷咬他那件带着卷云纹的袍子。
他在山里居住的时日不多，我将他送下山，问他以后还会不会相见？他回答或许。
山里的日子总过得很快，而岁月又是无穷无尽，不知不觉间今天过成了昨天，而明天又过成了今天，冬去春来，夏末秋至，这样循环往复了不知多久多久，久到我的身边出现了新的小阿狸时，他终于回来了。
比多年前老了些，可还是很好看，比栖息在梧桐树顶的老凤凰还好看。只是如今他已不穿那一身红灿灿的衣裳了，袍子是素白色的，靴子是灰蓝色的，整个人像是阴天里的雨云，然性子还是多年前的沉静从容。
他对我笑，“阿阮，我来了。”
我抱着小阿狸跳下土丘，一瞬间居然有些动容，为什么呢？
我们一起回到山洞，他问我，想不想同他一起出山？我看看怀里的小阿狸，它才只有那么丁点，正需要人照顾，所以问他能不能等些日子？
他点头同意，说如今恰好有大把光阴。
我奇怪，人不都活得很短吗？
他一脸高深莫测，揉着我的头发开玩笑：“那我分你几年，如何？”
这之后我们在山中住了小半年，等到阿狸可以自己觅食时，我才同他下了山。
不比在山中，山下处处都是好玩好看的。我们曾渡船到过繁盛的广州，也曾乘车驾马的去往长安，又伴着声声驼铃赶往那远在北疆的沙丘之国，他甚至带我游逛过一处开满百草的幽谷。这途中我们遇到过一个有一个的朋友，其中有两个我印象最深，一个是会做许多稀奇古怪东西的偃师，一个是和蔼可亲的女将军。
遇到他们是在长安，与我们相识结伴一同游过许多地方。不知为何，在见到这些人时，我居然会觉得熟悉，好像冥冥中早便相识。
最终我们又回到了广州，只剩下我与他，我们两个人。
站在港口，我望着天边的彩霞，不由感叹，时间过得好快。
他揽住我的肩膀，将我搂入怀中，说道，“又是三年。”
在与他同游的第三年，我决定不再前行，于广州安了家。这年广州难得的下了雪，我从没见过雪花，便拉着他的手高兴的喊，“阿焱，你看啊，是杨花！”
他将自己的大氅脱给我，而后边替我系带子边道，“阿阮，那不是杨花，是雪。”
雪很美很美，可也是伴着这场落雪，我渐渐明白了何为“衰老”。
入冬以来他便总在咳嗽，喝的药也越来越多，我偷偷往药里加了些灵力，被他发现后连续三天都没理我，我最怕孤单了，所以只能小心再小心，原以为冬天过了他就会好，可到了第二年的秋天，他还是没能好起来。
我坐在他的床头急得掉眼泪，他伸手拍了拍我的头发说，“阿阮，不要哭，开心点啊，来笑一个。”
我含着眼泪摇头，“我笑不出。”
他叹了口气，半响后问：“阿阮，你还想出去玩吗？”
我说：“去哪？”
他撑起身，对我露出一笑，“秘密。”
那之后差不多又过了一年多的时间，在我快要忘记的某日里，他突然对我道：“阿阮，收拾下东西，明天我们就出发。”
我担心他的身体，他却说无妨。想来也是，他最近不也总在后院里舞剑么，剑指苍穹气冲凌霄，伴着那一地的月华，成了我安眠的梦境。
我们乘船行了小半月，终于到了他所说的神秘地方。下船后我望着那一碧如洗的天空和满目的翠绿，一时间有些失神，“哎?这不是···巫山？”
巫山，我的故乡，我与他最开始相识的地方。
他笑而不语，牵起我的手带我走向深幽的山坳，多年不见，我忙着与林中的小生灵们打招呼，正想着不知阿狸如何？听他对我道：“你看，到了。”
我望着面前的石碑诧异，“咦？这里···我怎么从未发现过？”
他不回答，径自蹲下身，抚开那缠绕在石碑上的青藤，看似许久未曾打理过了，我凑近，奇怪那石碑上什么都没有，便问他，“阿焱，这是墓吗？”
他沉默的点头，手指抚过墓碑，温柔地像是我梦里出现过的那人。
这一刻春风拂动，吹散多少飘絮，落了他满身，头发上，肩膀上，他似乎是这一霎白了头。
我听到他说：“阿阮，我小时候从来不敢哭，只因眼泪会化为珠子，所以我娘告诉我一定不能哭。”
我道，“这个我晓得啊，你对我说过的，你说你曾为妖，易骨后才为人。”
他说，“对，可为人的这些年，我也不曾哭过几回，唯一的一次是在这里，有时候我想，如果我的眼泪还能凝结成珠该多好，这样我就都留给她，可我到最后都没能给她些什么，她却无时无刻不在给我，快乐，幸福，她能给我的都给我了。”
我犹豫了好久，才问：“这个人，是谁呀？”
他回过头，我在那双含了泪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阿阮。”
几日后我们没有再回广州，而是他独自去往长安，他说他有事要做，办妥才能回来，让我在山中等他。结果那一等就是几载光阴。终有一日我再等不及，一个人下山去往长安，四处打听他的消息，就在几近无果时居然遇到了当年的那两个偃师和女将军，他们热情的招待了我，我见他们的儿女早已长大成人，才恍悟，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我问他们，“可有阿焱的消息？”
他们摇摇头，又点点头，却始终不愿说出原由，我赌气之下独自离开长安，决定走遍神州大地去寻找那个人的消息。
大约又是数年，我途径广州，在我和他的旧居处收到了封来自于远方的信，是那长安的偃师，他说那人曾经留了句话给我。
我望着那淡淡的字迹，站在屋门口的老树下许久许久，明明是春日里，却只觉得彻骨寒。
这天地仍旧是天地，却又不同了。
我的阿焱，那个消失的阿焱，他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之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之生。
今年的广州又下了场雪，三十年前这雪似杨花，三十年后杨花似雪。
在这漫天的飞雪中，我终于唤出了那个梦中人的名字，“夷则。”
夷则，夏夷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