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努力的话就没问题。”
至此，黑田如水开始相信眼前人或许真的是竹中半兵卫。
迄止长庆五年，黑田如水不认为“或许”这个词在自己生命中有任何存在意义。其论据大可简述为竹中半兵卫死了、丰臣秀吉死了之等寥寥数笔，一切都带有黑白分明的定性。更何况对他多半是被定义作“军师”的一生来说，模棱两可更是没必要的东西。
但也正是这种固执的理性分析，让黑田如水只有拿出自己并不喜欢的暧昧态度来定性眼前事实。
归根结底，比较糟糕的问题还是在于当初遇到竹中半兵卫，而后来，那家伙死了。
而更糟的是，多年以后，领内一揆给黑田家一次异常艰涩的抵抗，于名军师而言不可思议的状况下，黑田如水与早该被出云大社拐带走的竹中半兵卫，重逢。
歉收年份的动乱总是不尽人意，等黑田如水怀着莫名的厌恶用黄泉户大神撕开狐火，隔扇背后半掩唇际的病气少女更让他愈发抵触。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坐镇军中来得十二分荒唐，多少算勇气可嘉的行径让黑田如水给了她一个姑且算笑意的赞扬，罢了要她把始作俑者交出来。
“不是大家的错，”明明是自己都架不住身子的状态，少女双手撑地，礼数行得周全，“如果我不在，掀起一揆之等的事断不会发生。”边说的时候，看来颇为明净的银发垂到了翘起毛燥稻草的榻榻米上。
少女坚称自己承担责任的回应在武家女子难免颠沛流离的世道并不少见，对此，黑田如水也不觉意外。
“哼，气节吗？”他小声笑过觉来无关痛痒的词，问，“你叫什么？”
问题出口，黑田如水忽然觉得这是一种有趣的尊重。他想，自己是笃定主意要杀眼前这个想成为武士的少女了，所以问她名字，无论接下来她会说出怎样一个名号，他杀了她都是谁也不欠谁。
《敦盛》一曲“人生五十年”黑田如水是一笑置之，世事无常却当真从不让人乏味。曾几何时，今川、武田、上杉……姓氏倒是沧海桑田的好演绎。
“竹中……”犹豫许久，少女的透明的声音幻化般消失在了黑田如水眼前的光景里。
“竹中……半兵卫。”
黑田如水觉得这玩笑开得有些大了。
下一秒，他又觉得，自己怎么会有“开玩笑”这样的念头呢？相信自己笑对人生的家伙，不是从出征中国开始就一个个死了吗？
巧合吧。
就像同样的苗字一般的。
黑田如水自是没有开口解释什么的必要，沉默地看着伏在地上的少女。
她的头发是银色的，看来就觉得像星星的银色，锐利不容侵犯，却也缺乏实感、不会伤人。而当她暗色的眼睛抬起来看他时，黑田如水感觉这比喻糟透了。
“你是有话想说吗？”他问她， “如果要和我谈苍生大义那大可不必……”说到这，黑田如水顿了顿，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想确认什么，只觉得那双盯着他的眼睛黑得发亮，于是他继续道：“你不会不知道。”
言下之意是“你应该很聪明”。自天守阁上加藤清正打算拔肋差砍了他，黑田如水再次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算寡言。那是一种“想说”的欲望，服从它让他放松。放松即是自然而然的状态，譬如，她说她叫“竹中半兵卫”，那她就该如黑田如水认识的“织田二兵卫”之一一般……
敏锐而，明亮。
真是糟糕透了。黑田如水把妖气玉随便收回怀里，他打算走了。无聊的关于“光”的不现实比喻早该够了。
一揆背后的银发少女似乎有些战战兢兢地看着他，黑田如水知道，她并不打算立刻作答，岂止如此，这个小姑娘还在试图推测他的想法。
很好。黑田如水转身，他想，如今这样并不是适合杀人的心情。
“那个……”正要迈步，却有踟蹰不前的声音在身后叫住了他。
“什么？”随口接话问过，黑田如水不禁开始追溯从这个安静世界死掉的竹中半兵卫是不是也那么喜欢说跳出他情绪范围的话。
“不，”回答一下慌乱了起来，“没什么，很抱歉，那个……所以……请不要……”
毫无伦次的内容让黑田如水觉得自己刚才实在多虑。
“无所谓。”只是，仍是不介意多几句话的心情，“反正你对我来说无非是死过一次的人。”
语毕，黑田如水径直离开了阴暗的民房。晴朗的天空下，外边是一副萧条的样子，歉收、一揆、饥荒该来的东西总喜欢接踵而至。黑田如水知道，接下来会有一段相当难过的日子。

当然，无论如何，黑田如水都没有想过会再一次见到竹中半兵卫。
与银发少女的再次见面是在第二年。荒年的冬季迎来的是更加少见的大雪，开春之后到来的便是一个细心照料下来就应当相安无事的年头。与之相对，第二次出现在黑田如水面前的少女脸颊也多了几份樱色的红润。
“殿下，”她说话时，偏于深色的眼睛还是无比率直地探过来，不同于去年的便是一身素净的白换成了更为实用的暗色窄袖，脸色温和似是在笑，“果然，殿下其实是很温柔的人吧。”
“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有这样的信心，不过无端的臆测还是少有为好。”不像自称“竹中半兵卫”的少女，黑田如水回答时眼睛是看着别处的。他本也是出来巡视，比起一介村民，把注意力更放在刚起春色的田间倒也没太多奇怪。
“是，”少女闻言反倒笑意又明显了些，“不过我想，我的判断是不会有问题的。”
出乎意料，黑田如水竟陡然生出一种辩驳几句的冲动。长久以来，曾经的第六天魔王曾经的太阁殿下怎么看他，黑田如水怎会不清楚，不仅是他，甚至于曾经的竹中半兵卫……不知何时起，黑田如水变得淡然于这些世人能够轻易理解的人情冷暖，而如今，面对忽然冒出来的少女，他却更想搬出这些“养虎为患”的论调。
功高震主自然遭人忌惮，自主家一一给“世态炎凉”几个字清了账簿，黑田如水一度以为，会说他“心地善良”的也只有某个“心地善良”可悲家伙。每每那时他总是嗤之以鼻。而这一切也跟着竹中半兵卫一起化了黄土，等着沧海桑田。
“随你怎么说吧。”直到很久以后，当有着同样名字的少女口中说出同样评价时，黑田如水已经没有兴趣计较了。
现在在他眼前的，无疑是货真价实的少女，不是一被说像女人就一跃而起得和“军师”八竿子打不着的家伙。自然也不会有以一本正经把“竹中重治”当作“已经元服的男子汉尊严”的辩证逻辑。
正在有些无所事事的状态下清理着过去，黑田如水却听见面前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不满吗？”他问，依旧不看已经换了个姿势坐到田埂上的少女。
“果然，”回答他的却是似乎不搭边的话，“还是不打仗比较好呢。”
“太平之世吗……”黑田如水尾音断得有些像沉默，不过他并不想论证中国大回转后天下人的天下究竟如何，“且不说乱世里下克上本就不足为奇，纵使不过是徒劳反抗，只要人怀有各自的欲望，便会始终为物量的趋势而兵戈相向。”只在说完这一段话时，他看了眼戳着下巴一副思考模样的少女。黑田如水觉得自己想说的是一揆之事，话出口时方式却让他自己都意外。
“殿下，”似是察觉到少有的目光，半兵卫少女微微扬起头对他笑道，“今年，会风调雨顺的吧。”说话时，笑靥之上带着不可思议的绯红。
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真的是“不可思议”。尽管对黑田如水来说——就像“或许”一样——这个类似奇迹的词应该被判断为没有意义。

但是，就是奇迹一样，熬过了一揆动乱后凄绝的冬天，长庆五年，城下水田在半年来丰沛的雨露中显现出饱满的色彩。
时间接近夏末时，丰收的充实感像厚重瓷实的穗粒一样填满了暖洋洋的空气。
也许是前一年的荒芜断层，黑田如水感觉自己在例行公事中感到一种久违的愉快。话要说来，他自己都不信，但上一次为自己所作所为感到心情舒畅又是什么时候呢？山崎？贱岳？
——“啊啊，真是名军师的言论呢。”
眼下，田间地头尽是满怀信仰的忙碌，黑田如水知道，面对如此情景，自己找不到摇头叹息的理由。
果然，要说黑田如水很难回忆起惊心动魄的一生中，有什么事是凸显出来怎么也规整不了的，一定是竹中半兵卫。他又想起偶尔会看见的，笃定说这会是好年的少女。
按百姓见流传的说法，年成好乃是神明的眷顾，而与天意的沟通总归是神圣独特的东西。
黑田如水想，竹中半兵卫那家伙是阴阳师吧，死之前说了要变成光侵扰他一辈子，所以现在才会有大概真是“阴魂不散”的这种事。
“说起来，”隔日再到评定间，他也觉得自己问题来得莫名，“你们有谁听说了三道城有一个有些特殊的女性吗？”
为什么会问？为什么会觉得特殊？黑田如水发现自己懒去思考这些问题了，转念的刹那，忽然觉得这样是不是隐隐约约的命数将尽。
听闻自己主公问话，座下家臣反应多是面面相觑，不解之中也带着微妙的惊惶。
“半兵卫……”黑田如水闭上眼睛，也就顺着所想说了下去，不用看，某种知觉使得他知道不少人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皆是一惊，“清正和三成都是小孩子。哼。”
“殿下……”终于，有人试探般出了声。
“无妨。”黑田如水把下颌抬起来些，依旧没有睁眼。他想，接下来，他应该叫某个家老的名字，然后问他，“你觉得今年会不会丰收”。但很快又觉得这是多余，于是按照一如的习惯选择此时更为认可的价值，“本家已和内府有过商议……轻松地取得本家所需就可以了。”
——“清正啊，三成啊，都像孩子一样，总有一天会兵戈相向。”
“别做多余的担心了。”黑田如水睁眼，对黑田家来说，曾经的“织田二兵卫”如此便是断定了近来无事。
再来，便是他一个人思考这乱世的存亡罢了。
半晌思忖，再抬眼时，黑田如水看见评定间里仍坐着人。
“殿下……”
不同于家臣的谨言慎行，黑田如水清楚自己想知道的是什么：“我之前问的人……死了吗？”
“是，”家臣毕恭毕敬俯下身，“町民传言，那女的似乎会使什么不为人知的法术。”
黑田如水不打算追问。
“……只怕是佐和山……殿下——”
“人在陌生的东西面前还真是弱小呢。”
“是，殿下。”
“因为无知而感到恐惧的话，就没办法了呢。”对这个话题，黑田如水不打算给任何人瞠目结舌的工夫，“果然还是要去一趟呢，麻烦的话，就得解决一下了。”
叫作“竹中半兵卫”的，果然都很麻烦。黑田如水如是想。

借着搜来的情报，在自家领内找一处民宅并不是什么难事。唯一让黑田如水稍感惊讶的，是银发少女起身开门是通红的双颊。
“怎么了吗？”他问。其实比较想问“为什么会这样”。
“啊哈哈，”少女汗水贴着银色发丝的小脸软软地笑起来，“一定是殿下找到这里来太受宠若惊了。”
按黑田如水本能的反应，他会用鼻音轻轻“哼”一声算收下这玩笑，但真看到少女喘气都有明显动摇的身体，一切就像不断不断地布阵与胜利一般无聊，就像，每一个循规蹈矩的简单世界一样无聊。
幸而进门后很快就换成坐姿的少女对此并没有多少介意，似是短暂想了想，以格外轻快的声音问道：“殿下，以前是不是遇到过半兵卫？”
从少女口中宛若自称的名字来得柔软，黑田如水知道她有后话，于是不置可否。
“果然是这样啊……”语气听来像松了一口气，“虽然有点奇怪，但如果我跟殿下说我是从另一个很相似的地方到这里的，殿下会相信吗？”
听到这，黑田如水忍不住对上了那双带着深远黑色的眼睛。很相似，他想，不，一样的。
“或许我和殿下可以很合得来呢。”说着，她把目光落到了膝上似对非对的手指，而后声音小了许多，“所以，殿下就算见我这个样子，也不会欺负我。”
欺负？黑田如水心里重复了一遍，还真是少见的词。不如说，物量决定一切的乱世争霸，习以为常的事也就不会被特别创造成贬义词了。
比起这个，黑田如水止住没必要的思维，推导一下面前少女心中所想更有意义。假使，假使，建立在眼前少女真是另一个“竹中半兵卫”的前提下，无论她在离开“很相似的地方”时处于怎样的状态，是竹中半兵卫的话，就会拥有他黑田如水所要求的认知——对物量的认知、对战争的认知、对人的认知……自然，也包括对“黑田官兵卫”这一存在的认知。
“变成鬼魂，也依旧很自说自话啊。”意识到时，黑田如水发现自己已经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不知如今出现的竹中半兵卫理解的究竟是什么，黑田如水唯一能确定的只是面前少女闻言愣了愣，看着手掌握了握拳头，而后抬头似是嗔怪地对他说：“就算是殿下，这样的话也太失礼了。”
不等黑田如水对此做出反应，少女已自顾继续了下去：“‘鬼魂’，是很善良的啊。”
一种微妙的认同在心里隐约可见，黑田如水不禁接了一句：“‘因为鬼魂都不会欺负人’。”
“唔！”短促的发音后，少女脸上又涨红了些，“当，当然是因为……我毕竟……也是阴阳师啊……”
“因为是阴阳师才会见到我吗。”不合逻辑的构想，原以为已经消失感觉的不合逻辑的构想，黑田如水感觉自己在体会一种奇妙的希冀。
相较之下，一直温和的少女此时却陷入了沉默。
黑田如水知道，他说了对方不想听的内容，但是，具体又怎么样呢？他不知道。
是的，如果说，竹中半兵卫有什么特别的话，因为那个人的事，总是比较超出黑田官兵卫的想象。不知道，不明白，充满惊喜，令人期待。
黑田如水所认识的竹中半兵卫，是很乐意介绍自己叫“竹中重治”，却说“官兵卫殿的话叫我半兵卫好了”的奇怪家伙；是会在合战闲暇捡野猫藏在帽子里，然后自己也跟猫一样觊觎他的妖气球的奇怪家伙……总之就是，和他身处的淡漠的世界，不一样。
像猫一样啊……好像很难懂，其实意外地容易感觉幸福。黑田如水现在很难去定义“奇怪”这个词，他微微向前挪了挪，伸手放到面前少女脑袋上。
发隙晕着湿气，无需判断，黑田如水就知道原因是令人发冷的虚汗。
作为竹中半兵卫而来到这个地方的少女对突如其来的安抚表现出刹那的惊异。
说起来，黑田如水第一次拥有后知后觉的感受，说起来，之所以知道这是在出汗，那是因为竹中半兵卫不停地抱怨“所以说别把我当女人啊，就算是官兵卫殿也不可原谅”、“如果不是睡觉比较重要一定把官兵卫殿的球拿去给猫玩”……
而眼前少女只是在一瞬的不安，而后便随着他的停顿一起沉默不语。
因为是女性吗？这倒是给了黑田如水足够的时间慢慢想平时无暇顾及的问题。又或者，因为那是竹中半兵卫？
——“啊啊——我，超担心官兵卫殿的未来啊……”
“殿下，不要小看阴阳师哦。”少女的声音来得单薄清晰。
“转世轮回的话，”黑田如水收回原先的坐姿，抬眼从不大的窗户瞧出去，“还是给死人考虑吧。”他没去确认对面少女听完这话是不是又有一阵愣神。
半晌，似乎并不着意的话音传来：“虽然是名军师，不过殿下这样的眼光可不行呢。阴阳师的话，还可以做许多事的哟。”
黑田如水没转过去，但即使这样也能看到小姑娘掰着指头数“除妖啊、求雨啊，或者反过来让乌云透出阳光……总之各种各样”。
“军师吗……哼，孔明倒是确实有借过东风呢……”
“唔……殿下，莫非喜欢战争吗？”
“对我来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思维的短暂停顿后，黑田如水决定不要告诉他自己想起一个游手好闲的，见到孔明的话大概会让传奇军师求微风来吹着睡午觉的家伙。一想到这个，接踵而至的多余念头便越来越多。一时错觉间，黑田如水脑子里装满了当初不得清闲的日子。
银发少女见状，便像是赌气般喃喃：“只要努力的话就没问题。”
令人难以适应的怔忪在某个契机膨胀成黑田如水全部的意识，然后如泡沫爆炸一样刹那消失无踪。
自然，按黑田官兵卫的认识，竹中半兵卫的性子实在很难把“努力”挂在作为标榜的位置。但当他成为黑田如水，无可回溯的记忆里最近的片段已经无可更改地变成了躺着还不安生的家伙手舞足蹈传达北政所天道酬勤价值观。此外只有同一人物表示他会成为自家搭档身边不灭光芒的更需要忘掉的部分。
所以说，更糟的是，黑田如水知道，他已经开始相信现在在他眼前的人或许真的是竹中半兵卫。
同时也知道了应该把会面结束在了比较像“未完待续”的地方。
长庆五年，难得的风调雨顺，无论如何，这都应该是一个每件事都会继续下去的时间。

后记：
其实这东西真的炒鸡莫名其妙啊=口=
因为涂“各种版本半兵卫”时脑洞忽然开大了就产生了这种玩意儿，而且再一次“最初构想和写出来完全不一样”的结果就是信奈家半兵卫妹妹被我彻底炮灰了啊岂可修QWQ
很多关原的梗都一刀切掉了QWQ
本来打算重头戏放在关原隐清三的（摔）为什么会变成纯正的两兵卫了（摔）啊不对，其实这是半官了吧（抱头缩墙角
总之就是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
我才不说它不仅串了信奈还串了大蛇←话说大蛇军师组就半兵卫和郭嘉玩得特开心，生命长度有限所以你们就欢乐地拿别人扩展宽度吗
最后……
不知为何就觉得两兵卫CP官兵卫一定受，单箭头或者自以为单箭头的那边总是比较苦逼？还是果然或者比较痛苦啊……
啊不对这才是最后，这里刚开始潜水的新人二（货）圈（儿）←这不是注音是括弧的标准（？）用法
请多指教QWQ？←发完奇怪的东西人格坏掉了

虽然……但是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