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鼬的眼睛是深渊。
卡卡西一直这样认为。自遇见鼬后就不断出现在自己梦中的那双眼睛，是望不到底的黑暗的深渊。有时他会觉得，鼬的出现是为了提醒他自己，在他的内心也有着相同的感受，自己的感受在多年的磨损之中已经几乎消失殆尽，而通过对鼬的感同身受来唤醒他隐藏在身体深处的孤独与痛苦，那是真正的自己。
他不断阻止自己怀念与鼬的过往，而是努力地去相信那个属于他们的即将到来的未来。他们怀有共同的梦想，一起上路，互相陪伴。他曾无数次幻想过在川之国的生活，简单古朴的房屋，被雨水洗涤得异常洁净，带着这个国家深入骨髓的发霉味道，与雨水的清冽一起涌入鼻腔。墙角开出脆弱花朵，偶尔会有迷路的动物闯进家中，给予它们食物和温暖，晚睡晚起，灰暗的天壁空无一物，在屋内睡着，屋外雨水跌碎在地面，被子染上水汽，躯体感到寒意。很少出门，吃一些简单清淡的食物，喝一杯浓茶驱寒。他和他，两人一起生活，看着对方逐渐变老，一起去赴死神的约。
卡卡西抬头，看见窗外的阳光一天天失去热度，黎明的惨白光线照进屋中，海边的空气潮湿而咸腥。他们即将抵达终点。
鼬从漫长的黑暗中醒来，眼前很长时间没有出现任何光明。黑暗逐渐散去之后第一个进入视线的是卡卡西的脸。那张他深知这一生都无法忘记的脸，他的轮廓更加分明，握住他的手广阔而瘦削。鼬想要说话，胸腔之中却是疾风呼啸般的疼痛。他艰难地开口，深深地望进卡卡西的眼睛。
“要走了对吗？”
卡卡西看见他如同深渊一般的眼睛中如蛛丝般细微的火光，缓慢地微笑。
“我们今天就走。”

鼬感觉的到。
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进入风之国之后的每一天都在衰弱，意识越来越多地被拉入黑暗，很少能够清醒地度过一天。胸腔中像有只野兽，不断啃食自己的内脏，很多原本再简单不过的事情都变得无比艰难。令他自己惊讶的是，他丝毫没有任何悲伤或悔恨，内心空荡而平静。
有时他会在梦中见到已故的父母，他们面对自己这个家族的叛徒并没有责怪，而是温柔地微笑和关心，有时还会见到佐助，长大之后的样子，赌着气骂他是个骗子。这一切让他觉得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伤心欲绝的事情，而是来自另一个没有偏见与野心的世界的召唤。他如今已经可以坦然地接受自己的生命即将迎来终结，他从未奢想过能够拥有的东西已经拥有，曾经失去的也会在死后的世界重新得到。
他知道卡卡西会好好活着。即便在他死去之后，依旧会平淡地活下去。在他还是孩童时遇见的这个孤独的少年，在他少年时敬仰的这个坚强的男人，在他长大走上歧路之后依旧与他纠缠的这个英雄，是他一生都不敢寻找的东西。他给予他独一无二的理解，真诚的疼爱，在他走的这条黑暗的道路上为他点了一盏灯，并陪着他走完这条短暂的路途。他曾在他耳边呢喃，他曾无数次将他拥入怀中，他曾握住他冰冷的手，他曾给予他一个梦想，他曾久久地注视他，来代替人们挂在嘴边的廉价话语，他曾温柔地抚过他的头发，手心的温暖令人困倦。他将他生命中的所有空缺一一填满，使他即使在生命尽头也能拥有最动人的记忆。
他们的生命已经因为对方而如此饱满，而他大限将至，即将离去。

22.
暮波已经迎来秋季。水汽充满寒冷迎面而来，带着大海腥咸的刺鼻味道，令人异常清醒。登上最早一班去往川之国的船，房间里只有一扇窗户。透过玻璃看到逐渐灰暗下来的天空，失去云朵与阳光。他们牵手，互相依靠，共同望向渐渐衰弱的光线，感觉到船只已经启航。
此刻他们发现他们之间已经不剩下任何多余话语作为彼此心灵相通的障碍。也或许他们之间从来都不需要语言，甚至不需要眼神的交流，只因为灵魂早已融为一体，无法分割。最后一段路程，对他们来说本就是沉默。
鼬感受到卡卡西身上的热度，知道这是自己在这世上最后的光明。他清晰地感觉到与自己十指相扣的手掌广阔而温暖，这是他一生都不曾体会到的安慰。他这一生不断在妥协，接受自己的失败与无能为力，并因为这些自己认为的过错逐渐怨恨自己，将自己推向深渊。他知道一切无法改变，但在最后，他已经能够学会原谅自己。
他看见天色逐渐灰暗，知道自己在与川之国接近。他想起父母的宽容，佐助的眼泪，想起曾经与卡卡西一同出任务的日子，想起木叶完整的月亮，想起过去无数次地以为自己将要死去的阴暗的缺乏光明的岁月，想起过去愚钝的可悲的自己。他抑制不住地回想，并不是怀念，只是为了告别。与那个孤独的曾经苦苦挣扎的自己决绝地再见。
他握紧卡卡西的手，想要让自己已经失去热度的身体感受到一丝希望。他甚至开始微笑，内心有巨大的幸福拥抱。他感受到卡卡西挺拔的身躯传来令他眷恋的体温，这依旧是多年前自己向往着的那个孤寂的少年。他在恍惚之间看到他坚毅却柔和的轮廓，脸上有种沉淀已久的温柔。他看到他在黑夜中抚摸自己的伤口，动作轻柔如同迁徙归来的鸟儿柔嫩的羽翼。他在无数个黑夜里将他拥入怀中，手心安放在他的后脑，抚过他冰凉的发丝。
转眼时间已过去多年，记忆却仍旧停在背靠背作战的岁月。鼬在这最后一站明白自己其实一直有人陪伴，卡卡西一直在与他一起孤独地在这世界努力生存，学会对一切妥协却仍然不断鞭策自己向前走。他将带着所有死去的人们的记忆活下去，并在以后的岁月中自己一人完成这份沉重的纪念。
他的时间已经到此为止，无法继续与他在广阔的世界中互相陪伴。他闭上眼睛，海洋的味道进入鼻腔。

卡卡西曾经想象过爱情究竟是怎样的感觉。他猜一定是愚蠢的腻人的却能让人获得勇气。从望向鼬的眼睛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这一生的牵绊与隐秘的爱情。他曾见过鼬在明媚的阳光下依旧遮蔽不住的黑暗气息，也曾见过鼬在苍白月光之下天真而手足无措的模样，也曾见过他的笑容被融化在绚烂夕阳里的动人景象，也曾见过在黑夜中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亮。他知道在他心中鼬永远都会是少年时的样子，美丽而过度早熟，笑容令人心酸。
鼬的出现，像是细微水流静静淌过他坚硬干枯的心脏。
他们早就知道这是一条艰难的路。在冰冷而纯粹的世间寻找深沉温暖的感情，仿佛是在茫茫海水中握住即将熄灭的烛火，也像鸟儿摔落悬崖，一生都会跟随着无能为力。但只要有人在等你，就并不害怕一个人上路。
他知道他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能会有更多的人离去，可能最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独自生存。但他明白，他能做的只有努力地活下去，努力地保留死去人们的记忆与希望，代替他们看见未来。这种方式让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他握紧鼬冰冷的手掌，清晰地感受到手指修长利落的形状。多年来，他看着鼬逐渐长大，眼里逐渐失去光亮。他看着他越来越走向黑暗，他没有伸出手拉他回来，他知道这是鼬必须要走的路，于是他选择与他一起迈入深渊。

人真正的死亡并不是肉体的陨灭和消失，而是失去希望。这世上存在或者曾经存在过一个能够与你感同身受，能够明白你所有苦衷的人，就足够拥有理由继续热爱这个世界。尽管世界给予了太多沉重的苦难，但它最终会伸出手抚摸你的伤口，会在你生命的尽头拭去你所有的罪，让每一个人都获得别人和自己的原谅。
说到底死亡是一件圆满的事情。它意味着你在这个世界的眷恋和过错都应该消失，意味着你已经完成了在这个世界该做的事情。没必要觉得遗憾与不舍，你未完成的，会有人替你承担。唯一不能原谅的，就是给依旧活着的人们留下了无尽的思念。
人存在的意义究竟是是什么，自己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卡卡西无数次这样想。但过去的多年里他从没得到过回答。他总是一个人隐忍地活着，并且知道以后也会一直是这样。从他出生到死亡，走的都会是一条没有陪同没有风景的道路，有的只是逐渐沉重的背负。但现在的他已经知道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命的意义。那就是被人了解，被人需要，以及给予别人自己全部的热度。而他已经完成。
他愈发清晰地感觉到秋天的海面传来的冷湿水汽，深入骨骼令人疼痛。衣服上传来隐隐发霉味道，灰尘气味令人恍惚。他看见窗外茫茫大海，视线被厚重雾气扰乱，远处的川之国逐渐显出轮廓。他知道这是最后的一段路途，于是握紧了鼬冰冷的手。天空中的灰色越发浓厚，川之国盛大的雨季即将来临。而这艘船带着他们，驶向他们遥远的梦想。

23.
卡卡西再回到火之国已经是一年以后。在一个秋天的下午，他回到最初的地方。木叶与川之国不同，连秋天都带着柔软的温暖。阳光依旧明媚动人，树木也鲜有枯萎。即使在这样荒凉的季节里，木叶还是拥有源源不断的希望。微弱的带着寒意的秋风擦过身体，寒冷立刻被太阳的热度驱散。木叶的秋天感觉不到寒冷。
他回来后，鸣人第一时间赶过来看他。语气里带着欣喜，眉眼之间却有欲言又止的透彻的悲伤。他感觉鸣人更高了些，仿佛很快就要超过他。在见过鸣人之后，他拒绝了一切拜访和邀请，把自己关在家里。他并不是在逃避现实或者沉湎于过去，他知道他只是暂时地没有办法去用笑脸回报别人，他知道他只是需要时间。
他不断地让自己进入睡眠，没有原因地不想醒来。他的手腕上系着一条发绳，血红的颜色张扬得散发出温柔，在他苍白的手腕上显得遥远而脆弱。他吃很少东西，大部分时间用来睡觉，很久没有做梦。睡眠之中的空洞和寂静让他无力，失去意识的深处是一片黑暗与死寂。他不断抵抗，却不断失望。
当一个星期之后收到火影下达的任务时，他看见镜子中愈发消瘦的自己，内心之中涌出一阵烦躁，但在鸣人来找他时依旧换好衣服，准备好一切，招呼他一起上路。
他们很快进入战斗，在茂密的森林之中，空气中传来风的锋利声音。任务带来的紧张感让他稍稍感觉到了由自己身体内部传来的热度与震动，感觉到自己的本能正在苏醒。他知道这是个预兆。他愈发专注，仿佛找回了曾经冷静的卡卡西。战斗的最后，敌人的血从他手上淌下，鲜血带着即将消逝的生命最后的热度，缓缓地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地面。他抬头看向天空，太阳娇媚动人，手上的鲜血开始干涸传来粘稠感。他的脑中出现多年之前鼬第一次杀人的模样。他回想起那时鼬眼中的深邃的悲悯和稚嫩的惊慌，那样遥远的事情如今依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使他钝锈的心脏涌出大段心酸，他的一切感觉，都来自那个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的遥远的少年。

鼬早已不在这个世间，他在去往川之国的路途中死去。那时海面上涌起大雾，看不清任何路过景物，船只几乎失去方向。通过窗口看到的世界被厚重惨白的雾气笼罩起来，船舱里没有灯，视线失去作用。他们无法看到前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紧怀中已经冰冷僵硬的躯体，感觉到他身上深入骨髓的寒意，却仿佛还能记起他鲜活的体温。他看见他只是安详地闭上眼睛，像以往睡着一般，脸上是种隐晦的安宁与虚弱。他身上依旧充满秋天的气息，被他吸入鼻腔进入身体。他如今回想起来仍旧觉得那是他无法再接受一次的寒冷，仿佛无数冰碴堵塞血液，甚至无法灵活地动弹手指。他无法忘记那样的时刻与心情，曾经那样靠近伸手就能触摸得到的温暖的生命如今却如此轻易地变成了一具没有热度的冰冷尸体。生命到底是什么物质，能够这样轻易地离开自己的容器。这个世界上究竟又有什么是值得留恋的。这样的问题，在多年之后又一次重新涌上卡卡西的心头。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个已然被预见的场景，至少不那么手足无措。但现实真正来临时，他却发现自己依然是多年前失去同伴与恩师的那个幼小的少年，无法坦然面对死亡这样的沉重之事。
他的内心涌进大片的悲凉和挫败感，仿佛川之国雨季以自我毁灭的姿态跌碎在地上的雨水，不知不觉地就带走了空气中仅有的温度。他怨恨自己，恨自己还没有对死亡这样根本不该习惯的东西习以为常，他恨自己即使在这么多年过去之后依旧不能冷静地面对别人的离去。他的脸上是种肃穆又寂静的悲伤，他早已失去声音。
就那样失去鼬的他，将鼬的骨灰葬在大海之中。许愿他在死后能够得到温暖与宁静。他永远无法忘记那样的空洞感，自己亲手将爱人投入深海，看着他仅剩的可以被握在手中的肉体的粉末渐渐地消失在海洋之中，带着鼬曾经鲜活温热的身体与低沉的嗓音，平静地沉入海底。

他决定一个人去川之国生活。他在当地买下房屋，有庭院和回廊。他打扫屋子，睡眠过长，每天照顾庭院中花瓣颜色灰暗的树，收留流浪的饥肠辘辘的猫。他一个人坐在庭院中看着盛大的雨季，灰色的天空仿佛要紧紧压下来，树木在雨水的冲刷下有一种即将消逝的美丽。他甚至去买油纸伞，并买回一条刺眼的红色发绳。想了想，将它系在手上。他不敢取下鼬身上的一丝一毫，因为在他心里鼬是如此完整而美丽。他时常在深夜中缓慢寂静地醒来，仿佛见到听到鼬浅浅的呼吸声。他不断产生幻觉，看见鼬站在庭院的树下，风吹动花朵和他的衣摆，花瓣顺着他的轮廓落下，遥远而真实。
他一个人按照曾经所想象的方式度过了雨季，度过了一年的时光。
最终他选择回到木叶，回到那个有他们年少时一切相伴时光，鼬所深爱的地方。可当他真正回来后却发现以前自己所隐藏的一切都如同茂盛植物般逐渐在他眼前生长，那些曾经将他塑造的事情如今卷土重来，让他窒息。他感觉自己已经对未来失望。
而此刻的战斗让他知道，他可以变回以前的卡卡西。他看着日渐成长的鸣人，感受到无比的欣慰。因为即使旧的希望泯灭了，新的希望也依旧会继续燃烧。鼬一定明白他终究有一天会恢复成原本的样子，明白他一定会认真而努力地活下去。而他确实会这样做，他想要看的东西还很多，包括这个世界的结局，他想要知道，包括鼬在内的那么多的人为这个或许并不合理的世界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所追求的时代在一切的最后是否会来临。而在这之前，他知道他都会活下去。如同鼬留在世间的眼睛。
而他知道，此后的多年直至他死去，他都会在有月亮的夜晚梦见鼬。梦见那个一直存在于黑暗之中的少年，美丽而早熟，笑容令人心酸。或许也会有成年之后瘦削美丽的鼬，站在花树下，任由花瓣从身体上滑落，脸上的表情温柔而悲悯。
他知道这是他纪念鼬的唯一方式。在他的余生里都会生生不息。
完

以后大概不会再写卡鼬 再见 我过得很幸福
希望你们能有所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