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二姑娘早上起来便没精神,昨个晚上折腾得晚了,第二日早起未免觉得无趣,想起昨夜里被红拂踩烂的药草,心中又是懊恼万分。
那红拂踩哪株药草不好,左不踩右不踩,偏踩了恒珠进绯馆后种下的第一株药,需知那丫头心眼是极细的,又似从未做过这等植花种草的事儿,故而把自家种活的第一株东西看得心肝宝贝儿一般,如今没来由被人踩成浆子,该不会又要上吊抹脖子闹一回罢?
二姑娘这么想着,没精打采便往后院走,想着怎么趁早往那地方补一株苗,到中庭见着绯大爷携了绯嫂的手走出来,见了二姑娘直笑:“妹子,昨晚上让你招呼客人,你把她招呼到哪里去了?”二姑娘冷笑:“还好意思问?尽把些个麻烦事儿推给我。”绯嫂插口道:“你别不满意,我们替你收拾的麻烦事也不少。”大爷心知娘子是在回护自己,心里一热,把握着的绯嫂之手捏一捏,笑道:“还是娘子向着我。”二姑娘看在眼里,没好气啐一口:“罢了罢了,我走!没得在这看你们卿卿我我,看了碍眼!”一边甩着扇子摇摇摆摆直往后院中来。
一进院子楞一楞,只见被踩烂的药草哪里还有影子,一朵绛紫的花儿开得正艳,却是原来在绯三公子药圃里种的珍品,绯三方收拾了铲子站起身,回头看见二姑娘,脸红一红,半晌说不出话来。二姑娘心里明白,只笑不语,扭头正要走,忽见恒珠端了个托盘走往后院送药,便站定了步子,斜倚在门边上看后面的事儿。
恒珠走进院里来,只见二姑娘似笑非笑靠在院门上望着她,三公子满脸通红呆在当地,只觉有些奇怪,又有些诡异,心里打鼓便不想多呆在两人眼皮底下,打声招呼便低头匆匆穿院而过,竟是看都未看那道边花儿一眼。
三公子脸越发红,二姑娘噗一声笑出来,摇着团扇轻叹:“两个小冤家……”
三公子抬眼,忿忿,“鲜花牛屎!”一甩袖子提了铲子便走。
二姑娘瞧见角儿们都散了,显见得没戏可看,便懒洋洋也要抽身回前面医馆,只听得扑楞楞一阵翅膀扇响,二爷养的鸽子已飞到肩上停住。二姑娘抽出鸽子腿上绑的纸条看了,忽忽笑一声:“绯馆怎么就搅进醋海里去了呢?”想一想,把纸条撕碎了埋在土下,便往留诊病人的内院屋子走。
不多时走进间屋子,床上躺着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子,正是只剩了一口气的江南淡家公子淡泊,二姑娘唤那个服侍淡泊的小厮幼聪过来:“你去门口给我守着,不要放一个人进来。”幼聪得了吩咐,便往门口走,二姑娘又唤他回来,笑盈盈道:“从这会子起到我唤你进门止你便聋了,若是听见什么,左耳听见我割你左耳,右耳听见我割你右耳,你可明白?”幼聪听见脸色煞白,慌忙应声退出去。
二姑娘拖把椅子往床前坐下,手中团扇伸出往淡泊胸口一拍,不多时见淡泊悠悠醒来,叫一声“二姑娘”算作见礼。二姑娘点点头,笑道:“你的命拣回来了,二爷已找到解药,过几日便和小影一道回来。”淡泊先听见解药找到,面上一喜,接着听见“小影”两个字,脸上一呆,象是被砸了一棍子。二姑娘只当没看到,接着说:“二爷进门的日子便是你活过来的日子,可宫里来的杀手也到了,绯馆自不会保你们,你和小影从这个门出去的日子,也就是你们死的日子。”
淡泊终于回过神来,挣扎半晌坐起,向二姑娘便要施礼:“请二爷不要让小影过来,淡某一条命,不救也不要紧的。”
“说的什么昏话?我家老二为你往川中跑一圈,你当是去游山玩水的么?”二姑娘仍是笑眯眯的,“何况到眼下这地步,二爷就算不带,小影也是一定要来的,你阻得住?”
淡泊便要撑着下床来:“我这就出去让那杀手杀了,小影不来也罢!”
二姑娘一扇子把他复拍倒在床上:“这是坏我绯绾的名声,绯门收了的病人,不治好是不让出门的。”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要我怎地!”
二姑娘眨巴眨巴眼睛,不紧不慢道:“收人钱财,为人消灾,我来是要你们死也死得明白,若是口紧点,大概还能多活两日,口没遮拦,死得更快!”
淡泊方欲再说,二姑娘低头细说两句,淡泊眼中光彩俱失,一脸颓丧。
过得几天,绯二爷果然是带着一溜儿三个同伴回了绯门,此番回家不似上次黑灯瞎火半夜里溜进院子,大模大样拍门进去。大爷带人上来一瞅,看见门口大车上扶下一个娇娇柔柔的小女子,知道定然是小影姑娘,也不多说,即时让绯嫂引了去见淡泊,含笑自然是嚷嚷着跟去瞧朋友。二爷拖了二姑娘去配药,三公子好奇跟去凑合,一时间人散开,倒只剩个冷静与大爷面对面。
绯大爷上下打量冷静一番,见他把葫芦挂在腰上,点一点头,叹道:“瘦了,这趟辛苦。”
冷静见大爷便有些不自在,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上前揪住大爷领子狠狠道:“我要休了你!”
大爷被一句话砸蒙了,回过神来问道:“你娶过我么?”
“没有。”冷静一楞。
“那我娶过你么?”大爷又很认真地问。
“没有。”冷静又一楞。
“那就是了。”大爷把自己领子从冷静手中抽出来,拍拍他的肩膀,“你我未娶未嫁,休什么休?”
“可是……”冷静有口难言。
“这绯门没一个拦着你的,你要走随时可走,不一定要休书。”大爷道,“不过我看这阵子风头没过去,你还是呆在我这里的好。”
冷静不知如何是好。
大爷却又痞了脸上来搂住冷静肩膀,忸怩道:“当然……你若真想嫁我,我俩也好说好商量。”
冷静脑袋轰的一声,一掌过去:“去死!”
大爷撒腿就跑,哈哈大笑。
恒珠在一边瞧着,只是苦笑连连。
打瞅见二爷进门,恒珠心里就有些翻腾,总觉得二爷面熟,却又不知道是哪里让人熟了。说起来二爷和二姑娘长得一个模子出来,觉得面熟也是正常,可恒珠自己知道那面熟却不是常常见面的熟法,而是在心深处刻了道痕的曾经经过却已忘掉的回忆。是什么呢?恒珠不知道,她拿眼紧瞅二爷,发现绯二爷一直不拿正眼瞧她,总象是躲着她什么的,于是心底越发起疑。
眨眼功夫,绯馆门前人都散去,恒珠自觉没意思,便也转身要进门,忽然眼角瞟见黑影一闪,一个身材妙曼的女子站到门前,似乎是犹豫着打量绯馆这边。
恒珠心里好生奇怪,怎么今天看人都是越看越熟呢?再仔细打量打量,发现果然是熟客,这不正是那天晚上提了灯笼从后院出门的那个女人么?
恒珠一眼认出红拂,心中就气不打一起来。那天晚上出了什么事她不知道,等她听见动静出来只见到那个刺客红拂离开,原也没往心里去,可第二天中午去看她种的药草时才知道这女人居然踩烂了她的宝贝疙瘩,若是红拂在眼前,她早上去踩一脚讨回公道,这几天过去,虽然气是消了点,但火苗子还在呢,这一看见,腾腾又燃起来。
“喂,你不就是那个刺客吗?怎么又来呢?”恒珠弊了气,挡在门口问那女子。
红拂冷不丁听见有人唤她,抬眼见是一个俏生生的女孩子,满脸的不善,好象自己得罪了她似的,心里便有些不满,哼一声道:“我来当然是夺人性命的,好狗不挡道,让开!”抬腿便往绯门里迈。
恒珠气得要死,手里捏个诀,并指向红拂眼中刺去:“我们绯门岂是由你随便闯的!”
红拂哪里管她,一掌直拍恒珠肋下,硬是要逼恒珠退开。
忽地斜刺里一只手过来接下红拂拍来的一掌,原来是三公子颠颠地跟着二哥二姐去看配药,回头不见了恒珠,不知怎地心下忐忑,回过头来找,正遇见两个姑娘大打出手,赶紧一边拉住恒珠,一边挡开了红拂。
“你拉我做什么?叫她陪我药草来!”恒珠涨红了脸,推开三公子的手,绯三素来拿她没有办法,只好不理她,正色对红拂道:“大哥和二姐交代过,只要你不动手,绯门随你进出。”
两个女子听这话都楞一楞,半晌恒珠跺脚走开,红拂冷声道:“我要见淡泊。”三公子点头:“我带你去。”红拂想想,心一横,“你带路。”绯三往恒珠跑开的背影瞅瞅,想叫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也就不理她,自带了红拂往内院来。
方进得内院,只听见嘤嘤的哭声,间或有男子的叹气传来,原来那小影见了淡泊,悲从中来,两人既叹别后分离之苦,又知命不久矣,只愿死在一处永不分离,自是哭得昏天黑地,含笑本是淡泊好友,最是豪爽的性子,见不得女人眼泪朋友揪心,在一边暴跳如雷直嚷着要找到那个害人精千刀万剐,少不得又夹着绯嫂在一边细声相劝。
一阵吵吵嚷嚷传来,红拂在院中细听,竟是挪不动步子,三公子在一边看了,也不吱声,只低头弯腰摆弄院中几株药草,半晌抬头,见红拂还是呆在当地,看那神色就知道不会动手,心里松了一口气,轻声道:“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是,你何苦去拆散人家?”红拂也不知听没听到,只对门站着,也不进去也不动作。过一阵子绯三再抬头,她竟已走掉。
红拂往外走,走没多远见二姑娘手里端了个药碗站在一间屋前对她笑。
“我听得弟子说你来了,已经看过淡公子了么?”二姑娘问。
“那是解药?”红拂却不回答,只盯着她手里的药。
“你可要失望了,这不是解药,是我前阵子琢磨出来的起死回生药。”二姑娘把手里的药碗晃一晃,只见药汁漆黑如墨。
红拂瞪她一眼,不理她,继续走路。
二姑娘笑道:“我知道你猜我又耍你,信不信由你,不是每个看上去死掉的人都真死了的,只要还有一点儿热气,我就能让他起死回生。”
红拂心头动一动,停了步子,“哪里有这种事?”她皱眉头问道。
“当然有的。”二姑娘指了指自已胸口某一处,“往这里戳一刀子,断经断脉,可人并不是真死了,还差了那么一分呢!”
“胡说!”红拂骂一声,掉头走了。
绯二姑娘端了药碗但笑不语。
绯大爷从屋里伸出头来,“叫你倒个药渣这么麻烦,又在那里诳人?”
二姑娘懒懒抬眼瞧枝头雀子啄果子,悻悻道:“什么话?你听不顺耳怎么不出来教训?”
大爷嘻笑:“你这么大人了,还要哥哥我教训么?”
二姑娘瞧见雀子把果子啄下来:“由得我闹去?”
“不要我和你嫂子收烂摊子就行,”大爷把头收回屋子里去,“反正你和老二别玩出火来。”
“火?火苗是我点的,煽不煽得起来可不在我两个,”二姑娘冷笑,“得看这丫头是不是聪明人。我这边戏台子搭得再好,她不回个气儿和个声,这台也白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