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红罂粟》
作者：缦卿
再听见你，我已离开很久
隔空收到北极的初雪
伏特加呛进喉管，如每个冬夜
灼痛，我分明感到快乐
分明感到你的声音
在身边渐次苏醒
所以我相信自己
丢失的声音还在你那儿
在冰雪上覆着头纱
有些声音，要在冰层下睡很久
但它们的心留在岸上
在万圣节的南瓜灯里
望着窗孔内的水果糖
就像落雪声苍白很久
会在孩子们脸上找回明媚
隔很久我在你掀开的纱底
变成一个漂亮的名字
也许你在擦掉它
哦不
是壁炉的暖风
正在抚摸我浓密的红发
我走了很久，你的声音还在这儿
现在，它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散嵌在四季的光辉里
而我，我曾经带去的沉默
也许已经在你沙沙的笔下
变成诗歌中不可缺少的元音
它们发热，而且不再隔着玻璃夹层
你也不在梦里受伤
你说，下雪了
回身发现
每一样事物表面
呵出有生命的水汽
钻石般的细碎冰晶
开始闪耀整个冬季的家庭生活
你认不出我的脸孔，并不妨碍
我再次听见你
以极地的回声

《五月的蓝罂粟》
作者：缦卿
阳光流过戈壁，第一眼
发现幸存
我衣裙凌乱，刚抖落往生的覆雪
喉咙仍深埋泥下
你走近，是五月
一片山岩化成水
又一片，更多的，一大潭湛蓝
往生浮上来，起雾了，如梦
美丽午后一小时
而后阳光更明媚，湖水更蓝
我们流动不同，时间知道
当她把你抱进湛蓝睡袋
已为我套好返程马车
我得走了
一小时，全部，此生
而你此后的五月
一小时，你不提问，我不回答
将偶尔闪现在
蝴蝶栖息的几个傍晚
直到——
我熟悉的，你日渐亲切
五月的湖水落下高山
溪流淌过森林、原野、树莓丛
淌过
松针覆盖的土地
有一天你抵达深处
有一天你会去听海
海面，看起来像那个午后
我的裙摆修复如初，丝缎闪亮
每一道凹痕，我们在那山谷听过风
你听见我，凉湿的花瓣落满身侧
于是五月的手再次
抚平一切皱痕

鱼给树先生
作者：缦卿
这个美丽的季节
请让我向你飞吧
从夏末出发，跨过最后一座彩虹大桥
那早晨告诉那睡醒的天空季节
请让我向你飞吧
那岛屿那翅膀摊开那天青琉璃石
那诗歌把地中海波涛推到你脚下
大西洋暖风，指间迭起的巨帆是早晨
那早晨告诉那滑翔的天空季节
请让我向你飞吧
那白帆那航行那吉卜赛的国
那克娄巴特拉的眼泪
闪耀那船尾那洄游那鲱鱼鳞
那闪耀始于那出发那冬天那早晨
那早晨告诉那漂泊的天空季节
请让我向你飞吧
那出发伴着那姑娘那歌声
那喉咙那震颤
俄狄浦斯的命运回响山谷
那荆棘背负那太阳那早晨
那早晨告诉那疼痛的天空季节
请让我向你飞吧
那溪谷那头颅那纸皮小鼓
那男孩拆下那皮肤展开那世界
那黑夜那寂静翻越那高加索山麓
那彗星那光尾明灭那未亡的名字
还有些什么留给那早晨
那早晨告诉那永恒的天空季节
请让我向你飞吧
那海底那城市那文明
那事件那波涛那陆地的形状
那死去那生还那蝴蝶那早晨
从夏末出发，跨过最后一座彩虹大桥
这个美丽的季节
请让我向你飞吧

沉默
作者：缦卿
最终我离开了
最终
身后不再突然有热
一低头淋雨，一抬头望落日
只有陌生的眼睛平流
花圃通往一大片深栗色
从那儿溶化的
你还记得吗
五月潮湿的夜，我的眼睛
每样生命表层起了水雾
还记得丛林深处的发香吗
是否记得双肩半裸的门口
哪一次震惊将你颠覆
告诉你我依然定时沐浴
告诉你我依然
从开不满的栀子花，从潮声起伏的空贝壳
从突然察觉丢失的黎明和夜晚
找到更适合你手臂的形状
告诉你我偶尔
独自蒙上双眼
感到周身旋起的暗影
突然掉落一支神秘羽毛
我坠落时不看影子
而你
我知道你的后背
拒绝月亮

《织女》
作者：缦卿
于我而言，活着
意味黑色中还有白色
所以你瞻望我的秀发
并不知道青春
死了
于我而言，活着
意味声音中还有沉默
所以你倾听我的织机
并不知道灵魂
死了
于我而言，活着
意味颂扬中还有指责
所以你传唱我的故事
并不知道爱情
死了
所以，如果
泪水还会流
琴声中还有落寞
你依然被人抱怨那么多
你该庆幸自己
活着

《别》
作者：缦卿
会有仪式吗
铃兰，季节抽离身下
雪落无声
风不典藏岁月
也不为岁月典藏
密林深处的少女
半身已浸入往日
我平生所到，只到过一次
候鸟从未相识
蓝眼睛啊，蓝眼睛
第一次嚼着甜葡萄想起
湖水溶化了我的心
星星之所以愈益生辉
是因为想象之旅
丈量愈益艰险的抵达
那些不断溜走的小径
我保持陌生
我将如何告别
最终
会像雨夜告别窗台吗
双眼紧闭
犹在聆听
还是像晴午告别树枝
双眼微睁
却在做梦

《白丁香》
作者：缦卿
她想，纵酒，吸毒
而后，方能死
黑血浆稠于果蝇
白丁香的骨头吱吱响
那种花味烈过罂粟，她知道
此刻的海，颇似厨房
窗明几净，洒了滩细面粉
她得预备晚餐吗？
午后慵懒的抱枕
她想一直赖到黄昏
白海鸥扑打窗棂
太阳，隔着玻璃，炖杏汁
夏季的甜度与芬芳，蜜金色
稀释，调和，缓缓注进冰块
轻度眩晕
岛屿，她的肌肤
白帆滑落，潮声闭合，时间搁浅
一个名字沉没了，紧接着更多的
问号，一排排波浪线，消于天际
夏天将结束得毫无征兆
岛树日趋丰美，她枯死
她想，纵酒，吸毒
而后，方能生
脚步声，兽皮
小甜饼出炉的香气
隐秘的夜晚生活
白丁香
玛丽莲，玛丽莲
安踞印度桌布上的水晶花瓶
听见一地清脆的恐慌

《女疯子》
作者：缦卿
坊间盛传你吃小孩
那会儿我还是
奶油花边簇拥的甜杏子
安徒生流水线
刚跳出水晶印模的小烘饼
一团团奶香，竹篮们纷纷打上保质期
——全赖主妇的嗜好与热情
你是噩梦
一首儿歌潜伏蛰人的音节
多少次我透过百叶窗
听见你在黛绿冬青丛一角
嘶嘶唾着酸液:“小乖乖，小乖乖，……”
我的肺泡多愁善感
经年咳出引诱你的鱼腥
猫头鹰
我的主妇勤勉，她是老派人
我定点晒太阳，大部分时间呆在保鲜柜
作为医生，她憎恨细菌
穿越棚户区的隔离衣冷酷如雪
白手套挡着我呼吸
我像团病菌
我就是病菌
真的
我令她失望
那层新鲜的吸水纸
曾浸泡白蔷薇的黄昏、雨后园林的清晨
轻易从脸上揭去
我裸露的铜锈，来自城北夏季的阴沟
你同蚊蝇争抢烂苹果的口
霉变的诅咒
我是你当年的死产
巫婆
我该恨你，为垃圾场间
无数次日晒雨淋的搬迁
为蘑菇和老鼠，与我互为食物
为我
被丢一次就想你一次
想你咬我至死，然后抱着我痛哭
为此我嫉恨你的死胎
它原该是我
十七年来我焚烧自己
骨头和脂肪，滴了又滴
那气味，腐臭的黑水窜出红鲤鱼
呕吐物
明亮的热气球，粉红睡袋，小乖乖
砸碎水银计的尖啼
妈妈，是你
你，你，你

《龙胆》
作者：缦卿
我离开后，黑暗有条不紊
作为母亲，她习惯被孩子们割弃
自行愈合伤口，每天看我一回
隔着月亮放下的帘子，依旧不说话
当时都未察觉改变
起初我不习惯太阳
仿佛意识到身为少女
我第一次回望
婀娜的云影，为更广阔的湛蓝覆盖
“这里收获已毕”
如今我不在海上
无法坦然
躺回黑暗的大床安睡
母亲一一查验肩胛、脚踝
想找出造成流失的小缝
她用爱追讨，她用一个家
那么，我是在家了
我真的有家吗？
它真能洗掉我这双黑眼睛
亮光点点的罪证
用几滴溶解药水？
霜是银白色
阳光印上冰纹，雾蒙蒙的镜子
他隐隐呈现，不诉说，不回答
“快进来，快进来”
他影影绰绰遮掩的美
拽我进去
春光，晚祷
婴儿车
时光在午后的竖琴上，渐缓、渐远
大海深处，月亮再次上升
母亲的脸又浮上隔帘
然后银霜溶掉夜色，显出金红
“灰烬，仅幸存于追思”
就像我不知道母亲
何时准备了冰冷的星群
不知道我和太阳
什么东西正在结束
母亲也不知道
秋季晚期的微光，应当及早归还的
应当只够我感冒一次的
我在那儿听到:
“什么是季节，季节和四周，我和人”
爱，你才是那道裂隙
死亡也不能伤害我
像你伤害那么深
然而读者，你会怎么办
当你除了沉睡还不知道活着
当听过整个夏季沉默的暴风雨
你首先醒来，你看到陌生
明亮的入口隐现第一抹新绿
你会怎么办
爱，你这无处不在的导师
其实你并不能伤害我
像伤害它们那样深
春光，晚祷
婴儿车
你精心构建的人类生活

《夏夜》
作者：缦卿
我再也打捞不全
那些落日
我的黄昏拼不起来
一只豁了口的瓷瓶，有裂隙
供着我最宝贵的山茶花
毫无疑问，不能再加水
你的怀抱
我看不见季节和四周
只知道季节和四周
它们为我而生
你的怀抱
我看不见你
一堆可爱的小火苗，跳动的空气
我逃无可逃，最后伸出手
冷酷的玄武岩
影子会哑，先于喉咙
暴行已经改变大地
毫无益处，安慰的风
离这儿远去的
回响荡进山石
毫无益处，那织布机
它复制的身形走进墙壁
我的手臂，我的手掌
葡萄枝低下去
哦，吊起来了，我的小心脏
水果不是收获了吗
玻璃碗不安全吗
我不是洗过它们了吗
夏季晚期的光芒
不还在冷莹莹地积聚吗
夏季晚期，管它
想不起为什么不哭吗
手指骨的烟味咯咯响吗
我没碰过烟草
但它们因我受伤吗
我的山茶花
最宝贵的，不能修复完全
美，不可能修复完全
时间，不可能修复完全
这并不相干
但是，我又怎能完全毁灭
夏夜
你的忧伤溶掉了我
但是，你又怎能溶掉忧伤

《自述》
作者：缦卿
在老地方迷路
听了一个傻子的笑话
旧伤复发
力图怀念故乡
抱歉，看着哪儿都一样
白丁香带来噩梦
凌晨大笑而醒
(分段)
三点一刻变成沙漠
四点钟准时自焚
她们不在身后
脊背不凉
啊，我一个一个
全部谋杀的
她们
——慈眉善目
叫我小乖乖

《乡愁》
作者：缦卿
我的耳朵是面镜子
明于啼声，黯于蹄声
秋风不过吹掉那层尘土
我的皮肤是片轻雾
生于炊烟，老于炉烟
黄昏不过加深那道皱纹
我的心还不曾溶化原野
世界已到了冬天
我落处无名
因为无根

《槐树》
作者：缦卿
你越长越像我阿婆了。
“我到过岁月深处。”
你一定拾过我丢掉的奶嘴，你吮过它吗？
有点难过，我找不到那条根须。
它在底部。
“你是个小白痴就好了。”
真想泡个海水澡。
满脑子的婴儿哭，是海豚。
阿婆说我生来就不会哭。
“我要开花了。”
你听过一整夜的大雪吗？
冰冷的棉花，冰冷的小被子！
她脚步已远，我的妈妈。
“你喂过我麦芽糖。”
阳光是满院子的死不了。
好多小伙伴，好多蝴蝶。
村里人都爱阿婆的槐花粥。
“你总是躲起来，头顶纱巾扮新娘。”
那根玉簪子夜夜唤我，吓得我要哭。
忘了，眼泪一直没找到我。
我也没找到阿婆初恋的墓。
你有没有听过拨浪鼓？
“风大了。”
空荡荡的手，空荡荡的抚摸。
脑后沉甸甸的夜，我把它们全丢了。
黑暗在输血袋里，我的时间全漏走了。
我真的像一把香灰吗？你闻闻。
“你去哪儿？”
看看那片土，开裆裤们又画起地图。
故乡，这串音节他们还发不出，可是比我明白。
和阿婆拉过勾，我很乖，要去睡了。
会比从前都安稳。
“咱们回家吧。”

《妊娠》
作者：缦卿
她应在深处
她应深哽大海哭泣的喉咙
她应教月亮极轻缓地拖曳长裙
唯恐惊醒尘土
她应教砂砾触摸溪水的疼痛
溶掉硬脾气
她应有裂隙
星子一样无知
会教河谷倒映众神降生前的疑惧
她会辐射春苜蓿的撩痒
使得修道院的冰雕们
圣容隐现即将坍塌的松动
她回响
年光录下一盘CD
午夜回放骨缝间流失的背影
我是我自己失散多年的母亲
二十余年我不辞劳苦
清洗、呕吐
把自己换成玻璃皿内的一团空气
百合初放的山野，雨后清晨的空气
是的，我依然无法迎接她
为着死亡过早胁迫的婚礼
但我有权瞻望
瞻望神迹

《妈妈》
作者：缦卿
我结果了你
那年你三十岁
一张蜡黄多皱的纸
我注销了作为债权者
黑色的名姓
此前，我来自一类活物的克隆群
你来自另一类
我们数目庞大，我们数目庞大
但配对方式单一，譬如
“13床”，“4病室”，“亲属”
黑吸盘，黑魔法
你小奶牛的胸
变成输血袋
干瘪，干瘪
你，黑女奴
羊羔式的殉难
众神赐你再生
以我审判
我张望你，从檐影的裂隙
你年轻，苹果花围绕身侧
壁炉边，头倚新任丈夫
你臂弯有天鹅，真的安琪儿
那是我吗，变魔鬼前
妈，你要当心，你要当心
多年前我降临
你脸上压过黑蝙蝠的巨影
我能听见自己的恐慌
那时我俩惯为彼此折磨的镜
妈，你今夜会来
会爬出我尘封的诗歌
鲜甜，温热，像刚剖的小鹿肝
我撕碎你，也听见自己
结束，结束，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