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中秋节了。
街上行人匆匆，提着各色月饼，向家中赶去。王耀看了眼空荡荡的茶馆，叹了口气，还是收拾了一下，早早的便打了烊。
关了门，王耀便泡了壶茶，搬了张躺椅放在院子里，而后，就抱着那只紫砂壶发呆。望着太阳一点一点的落下，直至月兔东升，方才起了身，来到厨房拿面粉和面。毕竟是过节，即便是一个人，也得有个过节的样子。
王耀漫不经心的和着面粉，长长的刘海儿滑落下来，扫在脸颊上，痒痒的，还有点挡视线。
“燕子……”刚出口，才猛然意识到，燕子，已经消失了很久。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王耀走到池子边，洗了手，而后拿了卡子，将刘海儿整个夹了上去，而后继续和面。
还记得燕子在的时候，有时候刘海儿落下来，便会喊来燕子，让燕子帮忙别到耳后。而燕子，就会举着沾满面粉的手，在将头发别上去时，顺便将面粉糊了王耀脸上，完成恶作剧之后，便做了个鬼脸，笑闹着跑开，只留下王耀顶着脸上的白粉，举着两只沾满粉浆的手，无奈的笑。
那个时候，每一次，燕子都会用这一招，而每一次，王耀也都会中招。
思绪飘飞间，不知不觉间，面和好了，王耀拿出早已备好的豆沙馅包好。
尽管现在有各式馅料的月饼，但是王耀最爱的，还是传统的红豆。每每看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红豆泡在水中，看着它们慢慢熬的松软香甜，去了豆皮滤了水，便会想起最后一次和燕子一起做月饼时，燕子边撑着虚弱不堪的身子，细心的洗着一粒粒红豆，圆润的豆子和晶莹的水花自纤白的指缝间落下，伴随着燕子轻柔如梦般的声音：“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也许，那个时候，燕子就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时日了吧。王耀边想着边将做好的月饼放入烤箱中，想着等烤熟还有一段时间，就上了楼，去了燕子以前的房间。
房间是典型的古代女子闺房，中间以一幅绣屏隔断，外间置着几张高几椅凳，古琴一张，幽兰几幅。而里间，则是卧室。房间打理的很干净，物品都维持着燕子从前的样子摆放着，百年间没有一丝变化。
王耀绕过绣屏，走到帷幕低垂的床前，从绣篓中拿起一张绣箍。上面绷的是上好的苏州缎子，上面是两只未绣完的乳燕，针脚细密，活灵活现。因年代久远，白净的缎子隐隐带着陈旧的气息。
“总会有希望的，耀耀，等我，我会把它绣完的。”那时的燕子已经连动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靠在自己怀中，抚摸着缎子上的乳燕，苍白的脸上，虚弱的笑容如同将坠的花朵。
燕子时日不长了，当时王耀看着燕子，脑中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这是从未有过的。尽管那时的风雨飘摇，令两人快速的虚弱下去。几乎每夜，王耀都会从梦中醒来，而后咳得彻夜不眠，直至呕血。而燕子，尽管时时带着笑，但是，她的生命力，却更快的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失，但王耀，却未想过，燕子会消失。毕竟，这样的痛楚曾经不是没有经历过。
可是，这一次，却……
王耀转过身，前面靠窗，放着阴刻牡丹的妆台，昏黄的铜镜中映照出了王耀模糊的，和燕子分外相似的面容。王耀看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走过去坐在绣墩上。妆台上放着妆奁，王耀打开，里面放着几朵头花和簪钗。绢制的头花薄如蝉翼，在岁月流逝间，已经开始泛黄。
还记得燕子消失的那天。
春寒料峭，本是万物复苏的时节，，外面却依旧是连绵不断的战乱。燕子躺在床上，已经不能动了。王耀忍着身上的痛楚，王耀抱起燕子，意料之中的轻，仿佛抱着一个幻影。
小心翼翼的将燕子抱到妆台前，王耀拿起桃木梳，一下一下梳理着燕子的长发。昔日黑亮如绸缎的头发，如今干枯如草，王耀心疼的一点一点捋顺头发，而后盘起，在头顶梳成两个丸子，簪上头花。燕子抬手正了正头花的位置，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笑了笑。
窗前，一枝白梅横斜进来，枝头白梅吐着丝丝冷香。一阵微风吹来，一朵白梅悠悠飞起，顺着风，缓缓落在了妆台上。燕子拈起那朵落花：“花谢了，耀耀，我也该走了。”
“不……”向来坚强的男子声音中带上了一丝呜咽，禁不住抱紧了燕子，埋在燕子瘦削的颈窝中，深深吸着那春花的香气。
“耀耀，我会回来的。”燕子抬手抚摸着王耀的头发，“我并没有消失，只是和你融为了一体。只要你还存在，我就不会消亡。耀耀，等到你重新强大的那一天，我就会回来……”
最后，燕子还是消失了，就在自己的怀中。那时，王耀看着燕子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得透明，最后如同光影般，消去了踪迹，只剩下一朵落下，轻轻飘落在怀中，第一次，哭得像个孩子。
“燕子，为什么，你还没回来……”王耀叹息着盖上妆奁，算算时间，月饼应该快熟了。
回到厨房，月饼刚好出炉。王耀取了新藕和眼好的桂花糖，做了桂花糖藕。这东西王耀并不爱吃，嫌腻。只是燕子喜欢，所以每每中秋节便做了，到如今，竟是成了习惯。只是，每次中秋夜后，总会余下满满的一碟，一口没动。
端着做好的月饼和桂花糖藕，还有一壶新酿的桂花酿，王耀来到了院中。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院中一棵老槐，分外茂盛。传说槐树招鬼，但是此时，王耀倒是希望这是真的。
搬了躺椅，放一张矮几，王耀便窝在躺椅中，拈了块月饼，倒了一杯桂花酿慢酌。头顶便是那棵老槐，透过密密匝匝的槐叶看去，圆圆的月亮被割裂得支离破碎。
王耀伸直手臂，端着酒杯，清亮的酒水中便映出了一汪破碎的明月。举杯邀月，对饮成三，到底，不过是形单影只，一切不过是幻影。思及此，王耀举杯，一饮而尽，本是香甜的桂花酒，不知为何，竟是满口苦涩。
渐渐的，便有了些倦意。王耀靠在躺椅上，闭上了眼睛。清凉的夜风吹过密密的树叶，带着细碎的轻响，扫过眼睫，带着微微的痒意。
王耀不禁想起，曾经，每到早晨，燕子早起做好了早餐，屋子中便满是米粥和小笼包的香味。这时，如果自己还没有起来，燕子便会悄悄来到自己床前，伸着手指一根一根数着自己的睫毛。而自己，也会每每竭力忍住笑，继续装睡。
“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等燕子腻了，必定会这样开口，而自己，还是会继续闭着眼睛，装睡。
“起来啦，呼吸声都不一样，这可骗不了我。”
“果然还是你最了解我。”直到这时，才会起身，抱抱燕子，然后穿衣洗漱。
那样的日子，宛如细水清流，日复一日，却是那么的美好。让王耀不禁想起曾经看过家中一个词人写的一句词：“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看了嗤之以鼻，觉得太矫情。如今细细品来，竟是五味杂陈，欲说还休。才明白，为何那个词人的友人感慨：“家家正常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思绪渐渐混沌，朦朦胧胧间，只觉得清风吹面，带着熟悉的春花的气息。
恐怕是，梦罢。如果是梦的话，就让它长一点吧。
混混沌沌，王耀这样想着，感觉到似乎有指尖轻轻抚着自己的眼睫。
“耀耀，起来啦。”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王耀迷蒙中微微睁眼，月光下，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这糖藕不错，还是记忆中的味道，真怀念啊。”
“这梦真不错。”王耀喃喃，眼前一片光影斑驳，看不分明。
燕子径自搬了凳子坐下，一边吃着糖藕一边看着睡眼朦胧的王耀，忽然听到这么一句，一口吃下手中的糖藕，舔了舔指尖，俯身戳了戳王耀的脸，“耀耀，不是梦，我真回来啦。”
“回来啦？”这话传入耳中，王耀原本一片混沌的脑子瞬间清明起来，一下坐了起来，怔怔盯着眼前的人：依旧是熟悉的娃娃脸，圆圆的团子头，乌黑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狡黠，正笑嘻嘻的看着自己，嘴角还带着一点糖渍。
“怎么，魔怔啦。”燕子望着王耀呆呆的摸样，忍不住伸手弹了一下王耀的额头。
“燕子，你终于回来了。”意识到这一点的王耀一把抱住燕子，似乎是怕一松手，燕子便会如无数次梦境中一样，消失在眼前。
“嗯，耀耀，我回来了。”燕子拍着王耀的背，“以后不会是你一个人了。这片土地，由我们俩一起承担。”
王耀松开了燕子，接着明亮的月光，细细打量着月下那熟悉的容颜：“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燕子，回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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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楼2013-09-19 22:12收起回复
